首页 -> 2001年第3期
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小说)
作者:迟子建
字体: 【大 中 小】
一段时间,我听不到灶房的响声了,这时漠那小镇已被白雪覆盖得一片苍茫,河彻底被封住了。流水声和鸟语声消失之后,大自然显得无与伦比的寂静。我偎在火炉前读书,在烛光下写作。觉得时光好得就像年画。
让我称它为格里格海吧。因为这片海是属于格里格的。从格里格的故居向窗外望去,可以看见灰蒙蒙的大海。那已是黄昏时分了,天空中灰云重重,丝丝细雨落在屋顶上,有一种好听的声音弥散开来,就像格里格的夜曲旋律一样。我已经记不得那房屋是什么颜色的了,但我记得屋内大厅的陈设。甚至记得他故居厨房的那些器皿。大厅靠近壁炉一侧放着一架钢琴,这是格里格生前用过的。钢琴上摆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格里格的,还有一张是格里格夫人、著名歌唱家尼娜·哈格路普的。说实在话,格里格的模样不像个大音乐家,倒像个朴素的农夫。他的大鼻子看上去就像一座城堡,给人一种无法摧毁的感觉。在大厅靠近窗口的一侧,放着很多张椅子。接待者待我们落座后,他站在钢琴旁搓了搓手,笑着对我们说,格里格先生现在出去一会儿,晚饭时他就会回来了。他这话使我一阵激灵,仿佛深夜时在漠那小镇的木屋聆听到出人意料的声音一样。格里格已经去世近一个世纪了,他的那些具有鲜明北欧民族风情的音乐一直为后人所欣赏。我听过他为易卜生的名剧《塔尔·金特》所谱的乐曲,尤其喜欢其中的《清晨》,给人一种湿润、清新、明朗的感觉。接待者引出一位穿着北欧少数民族服装的钢琴家,由她向我们演奏格里格的一些乐曲。室内光线灰暗,但那是一种温暖的灰暗。当活泼的音乐从琴键上激情洋溢地奔涌而出的时候,我见窗外的大海波澜壮阔的,细雨敲击着海面,也焕发出音乐般的轰鸣声。我坠入了音乐,也随着它起伏飘摇。就是在两首乐曲间隙的空隙,在寂静中我仍能听到音乐在回旋,能听到挂在墙上的风景瓷盘所发出的脆响,能听到面向大海的露台的窗棂所发出的嚓嚓声,还能听到从屋檐滑坠的细雨所发出的狂热的亲吻泥土的声音。这些变幻不定的声音使我想起漠那小镇的深夜跳出来的炊具的响声,令我震撼和感动。我久久地凝望着烟雨蒙蒙的大海,看着潮涌般的暮色滚滚袭来,觉得眼前的大海胜过了阳光普照、一碧如洗的蓝色大海:胜过了落日溶溶、一派辉煌的金色大海;胜过了月色笼罩、温情四溢的银白色大海。这无与伦比的黄昏细雨中的格里格海啊,它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模样,纷杂的雨滴就像无数精灵在舞蹈,此起彼伏的乐声把我们带入了一个至纯至美的境界。在这种时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音乐给掏空了,留在腹内的,是清风、鸟语、花蕊和云影,让人有一种飘飘欲仙之感。不知是什么时候,乐声停止了,那架黑色钢琴前的演奏者也悄然消失了,椅子发出不断的吱嘎声,看来人们纷纷离座了。我想在这种时候,任何一个参观的举动都会使我们陷入局促和尴尬,我宁愿到露台上去感受细雨黄昏中的大海,聆听从格里格故居的每一个角落发出的声音。不知是谁在门外如醉如痴地哼唱《索尔维格之歌》,那抒情的旋律令人伤感,仿佛格里格先生去朋友家喝茶归来,哼着自己谱写的曲子回家来吃晚饭了。
当我的长篇写作已过三分之二的时候,那种深夜的开门声又重现了。那时的漠那小镇呈现着少有的喧闹,春节临近了,忙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我打算着在这度过春节,将长篇脱稿后再离开,估计那时已是冬末春初的时令了。深冬时节,落日下山得早,午后三点多钟,天色就昏暗了,这是一天之中气候较为温暖的时分,我一般选择此时散步。有时我去铺满了白雪的草滩上转转,有时则去商店看漠那小镇的人采购年货。办年货的多为女人,她们买了对联又要买花布,买了鞭炮又要买灯笼和年画,买了糖果还要买碗筷,忙得不亦乐乎。在这一堆女人当中,我常常能看到王表。王表见了我总是低一下头,然后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解释说,他老婆不喜欢办年货,他只好出来做女人的事了。我便笑着说这有什么,城市里的男人还提着菜篮子上早市呢。王表听了就很受鼓舞地跟我唠几句家常,他说他爹在世时讨厌过年,因为这时放鞭炮的人家多了,这使他不能听清别的声音。我问别的声音指的是什么?王表笑着摸着脑袋说,我也寻思不太明白,可能他喜欢听风声雪声吧,除了它们,冬天还能有什么声音呢?王表说从那时起他家就养成了习惯,过年不买鞭炮,否则他爹是不会上儿子家过年的。父亲去世后,想着他的魂儿仍然要在大年三十回家,因而鞭炮也是不敢放的。我便趁机问他,我所住的木屋的西屋,里面放置了许多废铜烂铁和大大小小的木墩,不知这都是做什么的?王表告诉我,他父亲闲着无事,喜欢一边喝茶一边用铁棍或木棒去敲打这些物件,让它们发出形色各异的声音。我不明白木墩何以发音?当夜就用一根立在墙角的已被磨得分外光滑的木棒去敲击那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木墩,果然听到了高低不同、轻重缓急各异的回声。木的声音初听起来有些沉闷,可你仔细品味之后,会发现这声音朴素而浑厚,温暖而又感人。就在这一夜,灶房的响声又闪烁出现了,且一直响到黎明时分才消失。几夜失眠之后,我又去求助与我比邻的女巫师,这次她一口回绝了我,说是快过年了,若是驱赶一个老人的魂灵会使她有罪过感。更何况,从那次驱鬼之后,她听不到这房子的任何响声,还觉得日子过得没有滋味。她声称我的脸上已经没有被鬼笼罩的煞气了,老人不过是觉得我寂寞得慌,才在深夜时弄些响声与我相伴。我只能悻悻离开女巫师家。我心犹不甘,又跟人打听到另一个据说也能驱鬼的人,这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他比女人还要杨柳细腰。他家开着豆腐房,他一身的豆腥味。我引着他朝木屋走来的时候,他隔着我几丈远,蔫蔫地落在后面,似乎他是跟我来做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他驱鬼的方法与女巫师不一样,他在我的炕头摆了七根筷子,又在床尾的褥子底压上了斧子和菜刀,最后他撮了一些炉底灰,撒在了门槛上,说是自此之后,深夜的开门声和灶房的响声都不会出现了。不过他提醒我最好躲星三天,夜里不要出门,在月亮升起前就把窗帘拉上,免得早出的星光无意间会溜进我的屋子。我问他这样可以遏制鬼多长时间?他摸了一下鼻子,说:“鬼这东西跟人是一样的,它也是个活物,你赶它时它也脸薄,一生气就走了。可过一段它要是想家,又会回来了。”说完,他急急忙忙朝门口走去。我盛情挽留他,让他喝一杯茶,他回头看了看火炉上烘烤的土豆,上前抓了两个用胳膊肘托着,说:“有它就行了。”他也没朝我要任何报酬,缩着身子就推门而出了。我愣怔了几秒钟,想着该送送他的,于是推开房门。寒风白森森地越门而入,我见他正把一个土豆递到一个女人的手中。那女人高而胖,穿一件绿花棉袄,小眼睛,高鼻梁,嘴角有些歪,她听见开门声抬头冲我笑了一下,然后很自豪地指着男巫师说:“这是我的男人!”我笑着点了点头,看着他们在寒风中吃着土豆。土豆冒出的白炽热气毛茸茸地缭绕着他们的脸,使那脸看上去影影绰绰的。当夜,木屋里悄然无声,在腊月的最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