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隐居者(散文)
作者:程 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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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诗和梭罗的随笔中发现了自己最向往的生活。”老约翰听我朗诵了朗费罗那几句诗后,说,“我们讨厌爱默生,这个圣公会的布道者,只会在哈佛的讲台上讲一些大道理。你知道,从二十年代开始,美国的年轻人就开始讨厌起大道理来,我们关心的是生活,是怎样实践自己的生活。梭罗说到做到,独自一人跑到偏僻的瓦尔登湖隐居起来,靠自己种的蔬菜来养活自己。可爱默生一方面宣讲自然,说城市是罪恶的滋生地,说自然多么可爱,可另一方面,却舍不得离开城市半步,生怕泥土弄脏了他那一身整洁的行头。你知道,当年,我们中的一些人可真是地地道道的实践者,在郊区买一处简朴的农舍,房间里不允许出现一件现代物品。可是,说真的,我们模仿不了梭罗,甚至连朗费罗都模仿不来。我们走向郊区的时候,已经染上了城市病,病得太重了,再也没有合适的心情去享受阳光、湖水、树林和周围的景色,后来的事,你也’清楚,我们全又回到了城市,比离开时更绝望。一些人自杀了,另一些人靠改变信仰,活了下来,慢慢地过上了他们一直嘲弄的那种资产阶级家庭生活。”
老约翰没有自杀,也没有改变信仰,他活了下来,成了一个老单身汉。可我知道,他并不像我们在平常意义上所说的那样“活了下来”,他的生命在延续,在一天天衰老,可他内在的生命却一直停留在那个已经死去的二十年代,像一只挂在墙壁上的大钟,本来在走动,突然,一场地震摇动了墙壁,挂钟落了下来,指针于是停在了那个落地的时刻。他以逃离当代的方式来完整地保护过去的记忆。他大概有八十多岁了,可他的内心还只有二十多岁。当然了,这不是“这年头”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的内心,而是大萧条岁月那些叛逆的波希米亚艺术青年的内心。这或许是他长寿的秘诀。他一直生活在那个逝去的时代中,生活在四壁挂满了死者的画像和照片的书房中,当他偶尔出门,蹒跚地走进“这年头”时,也是为了鄙薄它,说几句愤世嫉俗的聪明话。我的读者大概注意到了,他说话时用词非常讲究,而且句子很长,显示出当年哈佛的新人文主义的痕迹,尽管老约翰仍像当年一样,对巴比特教授当初提倡的以“情趣高雅、彬彬有礼、清洁整齐、洁身自好、绅士风度、沉默寡言”等品质为核心的新人文主义嘲讽有加,但除了“沉默寡言”外(老约翰是一个唠叨的老人,在他独自一人时,也在不停地说话),他几乎是一个标准的新人文主义者,或者说,一个在古典的新人文主义者绝迹后出现的那种学了一些皮毛的模仿者,即所谓的雅皮士。如果我把这一番评价告诉他,他准会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我。“雅皮士?”他会这样说,“那些家伙与我之间有什么相同之处?我是一个老波希米亚人,曾经还是一个年轻的托洛茨基分子。”
西斜的太阳快要碰到弗莱希湖西岸的那些树梢了,湖面上泛起一片薄薄的水雾。风从湖面吹来,把四周的树叶吹得哗啦哗啦直响。黄色的树叶纷纷落下。我们重新离开铁丝网,想穿过一大片开阔而平整的高尔夫球场,走到公路上去。高尔夫球场的草坪上,插满了各种颜色的小三角旗,远处几个穿白色高尔夫球衣的男女青年正在收拾球具。老约翰用鞋尖踢了一下脚前面的草,从里面滚出一只浅绿色的高尔夫球。“瞧,这些可恶的家伙,”他说,指了指远处那几个穿白球衣的身影,“他们正在糟蹋诗人和艺术家的地盘。我敢肯定,他们连谁是朗费罗都不知道。一看到他们开着金光闪闪的名牌敞篷小汽车,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我就没有好心情。哈佛现在只能培养出银行家或者生意人这类人物了,我敢说,六十年代后,哈佛就没有出过一个有天才的诗人或艺术家,你说呢?”
他这番愤世嫉俗的话,倒有几分道理。在六十年代后,哈佛的确没有出过一个能够在文学史上占据哪怕一页的作家或诗人。银行家、政客和电脑天才倒出了不少。新英格兰的诗灵早已在这片土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从高尔夫球场的铁栅栏门出来,步行回家,路过一家很有乡村风格的咖啡店时,在店外的桌子旁坐了半个小时,喝了一杯淡而无味的咖啡。那些敞篷小汽车从我们前面经过,车上露出一些漂亮的脑袋和肩膀,摇滚乐的声音把本来凝止的空气震得微微颤抖。小汽车渐渐远去,音乐声也随之渐渐远去。四周重又恢复了寂静。我们在暮色中重新走上弗莱希湖街的街口时,远远看见了大卫,它正在小石径的入口打呵欠,把毛茸茸的身体拉成了一个弓形。看到我们走上来,它有些不情愿地跑过来,表示亲热,用潮乎乎的嘴马马虎虎地舔了一下我们的裤脚。
我不知道老约翰是否最终发表了那部可能厚达几千页的《私人回忆录》。极有可能,他将一直写下去,直到某个感伤的下午,他握着笔杆的干枯的手指在稿纸上永远停下来,那时,那些年迈的猫依然在书籍和草稿间昏昏欲睡,而大卫仍趴在椅子脚旁的地毯上,懒洋洋地打瞌睡,书房里和往日的下午一样宁静。那个胖胖的牙买加女人照例在这个时刻把晚餐端到书房的门口,用难听的英语,不客气地喊他吃饭,喊了好几遍,而老约翰仍一动不动地伏在写字台上,保持着书写时的姿势。从窗口透进来的一片宁静的阳光斜斜地落在他的肩膀上,勾勒出他又高又瘦的背影。牙买加女人又喊了一次,不过,这一次,她嗓音中出现了某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昏昏欲睡的大卫和那几只老猫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可怕的碎裂声惊醒了,纷纷站起来,吃惊地看到那个胖女人站在书房门口,两手伸在前面,像端着什么东西,而脚底下却是一地的碎瓷片,她张着嘴,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主人坐在写字台前的平静的背影。是的,那一天会到来的,老约翰将带着那几千页散发出大卫和那几只老猫气味的手稿,前往某个插满了歪歪倒倒的十字架的郊区墓地,黑色的灵车后没有一个送葬者。不过,我将跟在灵车后面,在想象中跟着它,穿过水镇空寂的街道,一直把他送到郊区的墓穴,而在泥土下,他那些阔别已久的朋友将隆重欢迎他的归来,就像当初他们在哈佛广场附近的那个下等酒吧里,隆重欢迎从纽约归来的哈里,喝一个通宵的烈酒。
程巍,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对两起谋杀案的审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