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一次没有表白的爱(散文)
作者:朱 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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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与姚伶同窗的几年之中,实际上我几乎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我跟她没有进行过面对面的交谈。当我坐在教室的时候,她也没有发过言。她倒是唱过歌,不过那是合唱,她的声音坠入其他女生的声音之中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没有逮住她的声音。大约有两次,她跟同宿舍的女生走在松柏葱郁的教学区,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她们高兴地交谈着,姚伶也朗朗地笑了起来,我便离开草坪,悄悄地赶上去,企图获悉她的声音。可当我跟她们的距离缩短到三米左右的时候,姚伶却仿佛有感觉似的不说话了。我曾经放诞地想,当然也是无可奈何地想,如果我能化为一片月光,从窗子飘入她们的宿舍,那么我就不仅仅能听到姚伶的声音了,可惜我不能。在我的印象之中,她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小,很细,很羞涩,微微沙哑,像久经岁月的绿帛撕裂的一种声音。
姚伶有一双幽深而忧郁的眼睛,她的睫毛长得像湖岸的柳。现在想起来,我仍觉得她是依靠眼睛感知世界的一个人。我希望通过眼睛进入她的灵魂,可她的眼睛却使我紧张,使我心惊肉跳。当她发现我在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睛会带动着睫毛一闪,于是我所有的思想就涣散了,我仿佛一下便返祖为一只悲哀的猴子了。有一次,我鼓足了勇气,从教室的一个角落回过头,坚韧地直直地看着她。她立即便觉察了我发出的信号,她的眼睛一眨,睫毛随之一叠,显然是要切断我的信号,我咬着牙,发誓要顶住。我感到自己熊熊地燃烧着,发出了焊接般的响声。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姚伶的睫毛又闪了一下,接着又闪了一下,最后我实在难以抵抗,遂垂首而坐。这大约三秒钟的凝视,竟几乎耗尽了我的所有能量。我有气无力地坐在苍白的灯光之中,整整一个晚上,我在教室没有读一页书。从那个夏天的晚上之后,我便缩进了思念的堡垒。
姚伶是一个白皙的女生,但她的白却并不是那种在街上容易看到的银白、棉白或云白。我以为她的白是一种玉白,没有灿烂的亮,不过自得瓷实、细腻、干净而润滑。重要的是,她的肌肤有一种大理石般的冰凉,而且是早晨的大理石,似乎还微微带着一些夜气和露水。这当然是我躲在思念的堡垒所想象的,我经常想象着她。
姚伶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喧哗,总是夹杂在自己宿舍的那些女生之中,仿佛独处会遭遇抢劫似的。我感到她对外界有一种巨大的戒备,似乎时时刻刻在警惕着,防御着。她甚至不穿鲜艳的衣服,也不穿紧一点小一点或短一点的衣服。夏天,那是多么美丽的季节,一般的女生都脱下了长和厚的衣服,大片大片地露出了青春,而姚伶却非常节制,她一般是穿短袖衬衫,而不穿T恤。她当然也穿裙子,可她的裙子却没有一件会打在膝盖。事实上,她的裙子无不总是打在她的腿肚子上。不过这已经够了,她确实不能再露出更多的肌肤了,因为她的胳膊和腿肚子太白,太丰腴,太娇嫩,当然也太危险了。
有一次在食堂排队买饭,我一不小心站在了姚伶的身后,遂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她的脖颈。从躯体冒出的这一节简直精致极了,它以埋在肌肤之中的七块微微突出的颈椎为中心向两边延伸,从而构成了一个半圆。我感到她的这一节肌肤是柔韧的。我看到了它的肉质和毛孔,闻到了它的气息,这使我想抚摸它一下,只是觉得我的手不干净,会亵渎了它。姚伶是一个非常讲究卫生的女生,在我看起来,她有可能在时时擦洗自己的脖颈,这使它的所有毛孔都亮得透明,甚至像是从酒精瓶子取出来似的。这样入迷地研究一个女生的脖颈显然是失态了,而且我忽然觉察自己处在了一种备受注目的气氛之中。我耽心这样会伤害姚伶,遂在即将走到窗口的时候,跑掉了。
不过她的脖颈激发了我的想象,这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在浩荡的秋风之中,我的脑子满是姚伶的身影。我还大胆地想象了我对她的抚摸。我抚摸了她的手背和手腕,沿着手腕慢慢向上,我抚摸了她的胳膊和肩膀,抚摸了她的脖颈和脊背。我在她的脖颈上流连了一会儿,并用中指和两个食指在她颈椎一带按着,揉着,研着。这一带确实像我想象的,很是柔韧。之后,我的手便久久逗留在她的脊背上,不过我感到这里没有暖意,我唯一的感觉是冰凉,是大理石般的冰凉。
不知道是谁泄漏的,从一个隐蔽的管道流露了一条让我惊诧的消息:姚伶是一个私生女,为一个汉族姑娘与维吾尔族小伙所生,可他们却未能哺育她,她现在的父母,实际上是她的养父和养母。惊诧刚刚退潮,便是兴奋的涌起,我为姚伶是一个混血女而兴奋之极。尽管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凭直觉,我相信她是一个混血女。她是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的,是昌吉回族自治州的,这是她成为混血女必要而可能的背景。重要的是,她轮廓清晰的脸,通直而棱角分明的鼻子,突出的眉骨和浓重的眉毛,还有她幽深的眼睛,都为她的身世作着诠释。
我发现自己有强烈地爱恋异族姑娘的倾向,我觉得她们神秘,热烈,风情万种,意味深长。
虽然姚伶不平常的身世增加了我的激情,我的心更贴近了她,但我却依然没有行动,我依然呆在思念的堡垒。我在这个阶段的变化是,仿佛姚伶的忧郁传染了我,我也忧郁起来。我失去了对任何女生的兴趣,我拒绝参加所有的集体活动,也不想到教室去上课,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而且在晚上八点二十分之前就上床休息,尽管睡不着。
不知不觉便毕业了,我站在窗口望着浩瀚的云天长叹一声,说:完了,完了。
当姚伶随乌鲁木齐几个同学结伴离开西安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到车站去送他们。我觉得惜别的滋味又苦又酸,于是我就躲在了阴影之中。姚伶已经上了车,不过车不走,送行的同学便不走,她也便不能坐下去。实际上她一直站着,从窗口探出头和车下的同学在说话。我远远地望着她,我发现她说话的时候,其眼睛不经意地一闪一闪地寻找着,一瞬之间,她把目光摇到了阴影之中望着她的一节“木头”上,我看到她的泪水涌了出来。车下的同学一定会认为姚伶的泪水是为友谊流下的,但我却坚信她是为爱而哭泣。在车站那永远混浊的灯光之中,姚伶的泪水仿佛冰凌一样清洁而明亮。
车启动了,车得寸进尺地走了。我看到姚伶急速地挥着手,我看到她的手渐渐在缩小,模糊,溶化,终于消失了。我非常憎恨晚上十点十五分这次车,因为它把姚伶带走了。在我想起来,新疆完全是一个茫然的地方,它对我遥不可及,不过这是不行的。我在思念的堡垒狠狠地说:这不行,这是不行的。
当时我已经拿到了派遣证,我的单位是陕西省新闻出版局。我很满意这个地方,我的父母也满意,它离我家非常近,但我却没有立即到单位去报到,因为我隐隐听到了一种呼唤。经过一个晚上的考虑,我起床之后直奔电讯局,我给姚伶发了一个电报,曰:
盼勿报到,请接我信。
回到宿舍,我拧开钢笔帽,打开墨水瓶,铺平稿纸,便匆匆地写起来,一直写到日落西山,星光灿烂,接着我夜以继日地写,写了整整九十六个小时,写得天旋地转,草枯花落。十二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