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我所认识的王元化
作者:李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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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问题的看法。不论你懂不懂,他都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就在这滔滔不绝中,他逐步形成自己明确的新观点。因之对他所研究的问题我虽不懂,但我却能知道他这时的研究中心。“文革”后期,开展大规模的评法批儒运动,尊韩非子为法家。元化开始对此问题进行思考。“四人帮”倒台前夕,他写就了《韩非论稿》给我看。我虽似懂非懂,但是他所作出的论断还是让我吓了一大跳。他说韩非思想以“术”为主,他所主张的以“术”治民,并非法治,而是正好相反的“君主本位主义”。这不是和当时的批儒评法运动,和对韩非的评价正好唱反调吗?特别是他对“术”的解释——说“术”主要指一种极端诡密的权术运用,这是非常可能会被上纲为影射、攻击运动发动者的,那不再一次引来殃及全家的大祸吗?我劝阻他千万别拿出去,等将来形势有所变化时再说。这事件让我更懂得了他这类知识分子,有言在心不得不发,对自己以为是的,执着不屈。哪怕杀头也得发出来,更可贵的是,他对自己也不断地进行反思,不断地调整自己的观点,甚至进行自我否定。当然,这是八、九十年代之后的事了。
元化同志在文研所这个阶段(从六十年代初开始到“文革”结束),由于我的专业与他所研究的内容相距甚远,我又是一个不用功的人,因此对他的学术思想本身不甚了了。但在与他和他家庭的接触中,却逐步了解了他的家庭和成长背景。我一直认为,家庭环境、自幼所承受的家教对一个人的为人治学态度,对一个人的性格以至人格的形成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元化得益于父母姊妹、妻子岳家可谓大矣。元化的画传已经出版,其中对这方面有详细的介绍,这里我不作过多重复。他的父亲王芳荃先生留学日本、美国,同情革命,大半生都任教于清华,与王国维、陈寅恪同事,与梅贻琦、赵元任诸先生更是通家之好。元化少年时代生活于书香清华,深受“清华精神”影响,因之对于清华感情深厚,诸大学中他独崇清华。他的母家桂家更加了得。这位出生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太太不仅诗词歌赋都来得,还曾随夫去过日本。她的兄弟姐妹中多人留学美国和英国。元化深受姨母们的关爱。而元化自己的姐妹大多毕业于燕京。这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书香门第。元化在这个环境——家庭环境和清华校园中所受到的熏陶,所接受的教育可想而知。元化又是个独子。他上有三位姐姐下有一个妹妹。在这些知书达礼的女性的包围之中,他所受到的宠爱,又是可想而知的了,每当元化发耿脾气的时候,我常常不伦地想到贾宝玉。他绝没有贾宝玉的多情,他一生专情于妻子张可,也是文坛美谈。但是,我总不免联想到那种“全家宠爱在一身”的境况。八十年代,一次我陪常璞去看他。两位成长于清华园的作家讲到童年往事时,常璞说,梅贻琦夫人讲到过当年称他为“老天爷”。这三个字太妙了,活脱脱道出一个又调皮、又任性、无法无天,也许还有点跋扈的公子哥儿形象。这与我最初见到他时的感受一脉相通。这个性格的来源,出自楚人的血脉。元化父亲是湖北人,元化自己常讲楚人性格暴烈,扬雄曾以“风飙以悍,气锐以刚”来形容。这种血性造就了他刚强、正直的一面,而家庭过分过份的宠爱,生活条件的优越,又助长了他的任性,而且养成一种众星捧月、唯我独尊的少爷脾气,关于后者,我这里讲一个小插曲。“文革”刚刚结束,一天早上我有事去他家。他正拥被坐在床上(当时他可没有客厅,只能登堂即入卧室),面前置放一个托盘,他正在床上用英式早餐呢!在那种非常时期,他仍保持如此的生活习惯。当时我脑子里立即跳出了四个字:落难公子。
这样的家庭环境,事事有人打理,也容易形成不谙世事、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遇到突然事件缺乏应变和承受能力的弱点。也就是说既骄傲又脆弱。我不知道我如此说是否有些夸张。从我认识他开始,我就发现他禁不住有些人的讨好(此人后为肃反小组成员,参加过抄他的家,将抄出的东西作为笑柄散布)。及至走出厄运之后,这一弱点更加明显。他家来客走马灯似的川流不息。切磋学问、问学求教的固然不少,但也有不少是对他有所求的人。他似乎来者不拒,有时还有求必应。他对朋友有时倒很讲原则,而对我们看起来不必应承,甚至不以为然的事,倒是经不起再三纠缠,拗不过人情面子而应承下来。我们有些朋友都觉得这不仅浪费他的时间,而且有些事处理得也不尽妥当,不免劝他学会拒绝。他十分无奈地说,我这人在这方面十分无能,可以说是窝囊;别人坚持不休,我就不好意思,不知该怎么办?然后叹一口气,又说:我就是缺少这样一个帮我挡一挡的人。自认“窝囊”,需要一个帮自己“挡一挡”的人,这又道出他一切都需靠人打理的依赖心理。
尽管如此,刚直,不能屈从于任何压力,冒杀头的危险也要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是他的本色.“文革”中期,1970年又发生了一件出乎人们意料的事。一天,他突然主动站出来坦白自己有“翻案”思想,结果再度惹出祸事,并且牵累到家人。这件事与我还有一些关联。
“文革”开始,我们这些人通通被赶进“牛棚”,他算是算过旧账的“死老虎”,与我们这些新揪出来的“牛鬼蛇神”还有些不同。如果他“老实服罪”,埋头劳动,一切遵守命令,也许不会发生大问题。但是他按捺不住“破门而出”。1970年,我们都在郊县劳动,在张春桥命令下,上海要进行一次深挖“黑线人物”运动。上海作家协会(当时叫“文化四连”)造反派、革命委员会的任务就是要将我重新“挖”出来批斗(这一公案的详情我在此就不多说了)。我事先得到几位“革命群众”的内部消息(当年“革命群众”实在不是铁板一块),告诉我将在每天早上“天天读”的时候,把我重新揪出来批斗。因此我倒事先有思想准备。斗争会进行到最后,班组“天天读”的负责人照例要做一个“杀一儆百”的总结发言,当他声色俱厉地喝道,我警告你们全体牛鬼蛇神,不要翘尾巴,翘尾巴是没有好下场的。话还没有落音,只见王元化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报告,我不但有翘尾巴思想,我还想翻案!”一下子全场鸦雀无声。时在隆冬,我却感到全身冷汗淋淋。我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真想大声喊,你这是干什么!他们只是要把我重新“揪”出来,有你什么事!而他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还接着往下说,把我定为反革命分子,我一直思想不通、不服。我一直等着翻案机会。这几年我埋头研究莎士比亚,我又担心我对马克白斯、李尔王、奥赛罗的分析被怀疑为自己不满情绪的流露——这时会场上有人带头喊起口号:痛击翻案风、打倒反革命分子王元化等等,打断了他的话,于是,本来针对我的批斗新高潮转向了他。当时我简直对他的“迂腐”感到愤怒。对我的批斗是张春桥的钦定,在劫难逃,你这种自投罗网、自找苦头算是什么!对这些人、这种运动讲什么忠诚老实!他的问题自然升级,“死老虎”变成“活老虎”。抄家、审问又重新来过。他居然将他“翻案”的心理过程、他十几年来的苦闷情绪全无保留地倾泻出来,弄得所有的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