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5期
镜头的许诺
作者:韩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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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和广播都没有的时候,来自商人、水手、教士的一点传说,根本不足以引导社会舆论,不同制度和文明之间的竞比几乎缺乏信息依据,因此不可能展开。1793年,中国清朝乾隆皇帝断然拒绝与英国发生更密切的关系,声称“那里没有我们需要的东西……我们从不重视那些古怪或者精巧的玩意”。可以想见,皇帝是在没有影视镜头的前提下,才可能作出这种傲慢自大的判断,导致中国后来一个多世纪的闭关锁国——他面前的几个钟表或者鼻烟壶缺乏足够的信息量,不足以让他对外部世界有充分的了解。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地球上的大部分居民还没有“进步”的概念,更没有“落后了就要挨打”之类共识。在漫长的世界历史中,如果说曾经有过“进步”的文明的话,那么一般的惨痛经验恰恰是“进步了就要挨打”!“进步”的苏美尔文明、埃及文明、米诺斯文明就是公元前三千年至一千年间第一批被所谓游牧蛮族摧毁的例证。同样“进步”的希腊、罗马、印度、中国四大文明在公元三世纪以后也一一被所谓游牧蛮族践踏,包括中国的长城也无法阻挡北方强敌的铁蹄,朝廷一次次屁滚尿流地南迁乃至覆灭。
这些“进步”的文明几乎都是农业文明,以至英语词culture意指文化和文明,同时又意指耕作与养殖,而且成为agriculture(农业)的词根,暗示出农业在往日的高贵身份。唯有农耕才可能定居,才可能有巨大的城堡宫殿,奇妙的水利设施,成熟的文字,精美的饮食,繁荣的市场与货币,华丽的戏剧与词赋,还有寄生性的官僚和贵族,让游牧部落望尘莫及。但这些“进步”与其说未能对“落后”文明产生示范、引导、磁吸、征服的作用,不如说它们几乎不可能被外界知道。在很多域外人那里,盾牌和长城那边的一切完全是空白,只是一些可能存在的粮食和女奴。没有报纸和广播,更没有电视和电影,世界就不是一个世界,而是几个、几十个、几百个互相隔绝的世界。有些世界,比如曾经一度辉煌的玛雅,自生自灭后直到沦为废墟一片才被后世的考古者们发现,否则就不会进入我们的视野。那个时候的群类冲突中不可能有文化霸权而唯有武力霸权,“进步”既不会产生商业优势也不会产生政治优势,更不能产生异族崇拜和它国崇拜。在能征善战甚至茹毛饮血的所谓游牧蛮族看来,“进步”倒常常是文弱、怪异、腐败以及臭狗屎的代名词——就像中国清朝乾隆皇帝猜想中的英国。
现在好了,报纸和广播开始改变这一切,影视以及其它现代视听传媒最终改变了这一切,使每一个屏幕前的人都可以近距离耳闻目睹远方的生活,身临其境,几乎声气相接,天涯若比邻成为现实。跨国联系不再依靠丝绸之路或者麦哲伦航线,域外文明不再仅仅是外交使臣、外贸货品以及外国传奇的读本,而是潜入普通民宅各种小屏幕中与我们朝夕相处的男女来客。他们密集的来访和闹腾甚至使我们无暇与真正的邻居和亲友们交道。他们金发碧眼奇装异服沉浮不定喜怒相随非吻即杀,常常使我们对巴黎香舍里榭大街或者洛杉矶落日大道更熟悉,对天天在门前扫地的清洁工同胞反而感觉陌生。直到这个时候,一个统一融合的世界才真正出现,一种单一共同的生活方式和价值体系似乎也必不可免:所有观众都卷入以欧美为源头和中心的现代化进程。要人们蔑视乃至憎恶屏幕里的好生活是很困难的,以不合国情之类说辞来怀疑这个好生活也是很困难的,除非施以正教或邪教的魔力,本能和常识会驱使人们在屏幕来客那里悄悄凝定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即便是一些反西方的民族主义者,他们愤怒的面孔之下通常也是欧美风味的领带和皮鞋,电话和手表,还有哲学或宗教,由此显示出他们愤怒中隐伏的拉丁血缘。他们常常不过是要在现代化大赛中争当一个更强而不是更弱的选手,要用反西方的方式来赶超西方,在最终目标上与其冲撞对手并没有太大差异。他们的桀骜不驯同样是西方文明一枚易地变性的坚果。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全球化和“进步”史观是视听传媒的两大产品,或者说是一个产品的两面,带来了所有后发展国家对“进步”文明的融入。他们从此明白了,见官不一定要叩头,女人不一定要蒙面,被警察逮住了有沉默的权利,还有世界上居然存在着快过牛车的汽车和飞机一类神物。他们当然还看到了世上居然有人人开车和家家别墅的奢华,虽然那意味着不足世界人口百分之五的美国消耗着世界百分之三十四的能源,意味着欧洲当年向外移民六千三百万,包括说英语人口的三分之一去了美洲——此类缓解资源人口压力的特权地位和历史机遇其实不可复制。按一下手里的遥控器,屏幕中的幸福诱惑委实太多了,孰宜孰乖孰福孰祸并不容易分辨。他们的追赶由此便成了一个经常令人兴奋不已又痛苦难熬的过程。他们学习的成本要比人家创造的成本低得多,可以跨越式抄近道避弯路以及低费搭车。但他们生搬硬套或半生不熟的现代化又常常带来太多的代价:压力和冲突加剧,道德和秩序瓦解,各说纷纭令人目眩,政乱频繁致人力乏,社会结构和利益关系的大规模重构中总有一批批倒霉蛋在内战、政变、犯罪、失业、破产、灾祸以及荒漠化中牺牲出局,以至世界上四分之三的后发展国家一直在忍受这种代价却无望收获,屏幕上的好生活一步步离他们更远。在这些国家,在这些出局者当中,人们不能不渐生疑惑:一个洋片匣子是不是空空道人的风月宝鉴?
有一次,我感到很奇怪,发现照片中的我家客厅要比实际上的光洁漂亮许多,包括墙上的一些污点都全无踪影,门上和窗上的尘灰也隐匿莫见。很多朋友也有我的这种经验,说景观总是拍出来更好看。我这才知道,镜头也可以骗人,并不能真正做到“眼见为实”。镜头表现出什么,常常不仅取决于拍摄对象,还受制于感光器材和拍摄者的选景、配光、剪接乃至电脑处理等其它条件,很大程度上难免失真变样。即使撇开这一点不说,镜头许诺的观众在场目击,其实仅止于视力远程延伸,完全缺失了嗅觉、味觉、触觉等等的同步远程延伸,“在场”功能应该大打折扣,而这一点更常常被观者忽略,造成人们在屏幕前的过于自信。有一位外国朋友曾经对我拍摄的一张乡村照片大加赞美,说你下放的地方真是漂亮呵,你能在这种地方生活实在让人羡慕和嫉妒!我听后吃了一惊,看看照片又觉得他说的话不无道理。过了好一段,我才明白问题出在镜头下的视觉抽离。也就是说,他对于这个乡村充其量只有视觉在场,只看到了镜头下的美丽风光,却嗅不到这张照片里熏眼刺鼻的牛粪腐臭,听不到这张照片里恶批狠斗的喇叭高音,感触不到这张照片里的蚊虫叮咬、酷热蒸腾、厉石割足,还有拍摄者当时咕咕咕的饥肠辘辘。如果他感知到了这一切,还会羡慕和嫉妒我的知青时代吗?
他不是真正的在场者,但在镜头前误以为自己是在场者,误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判断的根据。事实上,影视镜头使我们都常常误以为自己是事件的在场者,一再产生浪漫主义的怀恋或者向往,对屏幕中遥远时间或者遥远空间之外的事物分泌着真知也分泌着误解。2001年中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