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5期
一闪,而过……(小说)
作者:樊馨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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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已经由量变,累积为质变了。你们两个陌生人在一刻不停流逝的时间里面产生了质变。
两个陌生又年轻的男女,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相望,还能发生什么事?想到这里,你轻微地笑了一下。那是你的初恋,就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出乎意料地发生了。你的眼光向窗外掠去,十年,足以沧海桑田了,各种颜色的高大楼房,望不到边际地林立在当初的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七千五百元以上一平方米的“家园”,眼前是需要动动脑筋,下一些决心才可以住到这个地方来了。你很想将车拐进去看看,那三栋总参的宿舍楼是不是还在那儿,但是你顷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是一段甜蜜的时光,你们毫无拘束地相爱了。你们相互发誓,永不分离。你说“如果你除了我还要有其他的女朋友,我就杀了你们”。你真是一往情深,城市边缘温煦的晚风,竟然也把你的鼠胆吹起了杀心。直到这个军官的家人出来干涉,直到他们用传统的眼光,把你看的危机四伏,一无是处。
那是一段绵长的故事。除了杀心,你还有过一些阴谋的念头。你设想过,如果他真的和你分了手,你也要租房子住到他家附近,你要看看他的家人同意他娶的媳妇,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你还决心在必要的时候再次介入,把你心里盼望的“散步”,你掀起窗帘一角看到的军官,还给你自己。
你们当然是真的分手了。他真的娶了一个家里人看好的北京女子。就是家里人先看好了,他再去认识,再结婚的。你对这一切的真实发生目瞪口呆,你以为封建婚姻制度早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被完全彻底地消灭掉了,你以为媒婆和相亲只是电影《花为媒》里面的情节,你以为另一些电影里面的海誓山盟都会在一切的电影后面使爱情圆满,誓言就是未来。但是这个年轻的军官亲口来告诉你了,他不能违背他老母亲的安排,他的老母亲年纪大了,他们家对于外地来的女孩子没有信心,他只能听老母亲的安排,和一个北京的女子结婚。
你记得你当时的悲痛欲绝,你问他,“爱情呢?”他说,“还在啊,就是不能结婚了。”
你看着他们不知是借来还是租来的黑色轿车上面结满了五彩的假花,你像林妹妹一般听着他们热闹的喧哗和让你厌恶的电子合成音乐响彻整个大楼。你本该在那一天离开的,但是你居然请了假专门留在了那间陌生而简陋的房子里面。你一动不动地坐在他无数次坐过的地方,听着每一点响动,不放过任何一个声音。你听见上午他们的出发,迎亲,又听见他们下午全部的回来,听见宾客的起哄,一拨拨地散去,也听见夜晚的寂静。你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个位置上近三十个小时,他和你说过的每一句甜蜜的话语不停地在你的耳边回绕。你在做着“消磁”的工作,一遍一遍地将这些话抹去。天又亮起的时候,你装起简单的行李走了。你像一只纸糊的风筝,轻飘飘地飘下了楼,飘出了这个地方。
但是你既没有起杀心,也没有尾随着他们的房屋。你的生活像一个滚动的球,转眼间这些身后的风景已经不为你所动了。你远远地滚去,快速地滚去,你再没有时间和信心去和什么人说誓言。每当这样的时机偶尔又似乎出现的时候,你身体的反应让你觉得一场大病又要复发。你自己知道,你就是那只滚动而去的球,你滚动的速度,渐渐超出了你的估计和想象。直到某一天,你意外地接到这个军官的电话。他说,他离开部队了,他离婚了。你就像接听了一位读者打来的提供不够有价值的信息电话,听完了就挂了。
但是现在,在你想起“两条人命”凄婉的哀诉,向你要求找一个好的男人,以便于“完全彻底地忘掉那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你突然想到了这位军官,你十年前的这位军官。你就像在想一条信息,你想,他不是离婚了吗,这个“两条人命”也不是一个坏女子……
刹那间你为你的这个想法寒了心。十年前你做梦,你发狂,也不会料想到,十年以后,你会想把自己的一个女朋友介绍给这个文职军官做恋人。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你觉得自己的这颗心,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颗心了。你想自己的心尚且可以这样地变了颜色,变了感觉,何况长在别人胸膛里面的心?“誓言”这两个字是不可信了的,你和那个军官之间唯一的财产,就是你们那些多得无处存放了的誓言。你曾经反复想到,又一遍一遍“消磁”的那些誓言。那么背靠着誓言的爱情呢?背靠着爱情的忠诚呢?倘若爱情都不可信了,还有什么可信的?
你想你的茫然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也不是一件新鲜的,值得注意一下的事情。如果你不茫然,你的一切都“有然”,你也不会一天到晚赶来赶去的工作。你知道在你的心底是十分讨厌工作的,人生的意义决不是这样无谓地忙碌,那些东边长,西边短的新闻,那些一肚子浑汤的明星们的花边琐事,那些以种种名义在进行着的扩张和侵略,是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耗尽你青春的光阴的吗?但是没有工作,你又会不知所措,你也许会立刻就明目张胆地疯掉,你会不明白一切,不确定一切,不能肯定一切,你会自觉像一条抛上了岸、晾干了的鱼。工作成了你的镇定剂,成了鉴定你仍然在社会正常生活的一个标准。你叹息。你的最大的问题,是你的矛盾。矛盾的后面其实是犹豫和不确定,犹豫和不确定后面是深深藏着的不自信和妥协。向什么妥协?向一切妥协。你在心里和什么对立,你就和什么妥协。这也算是生存之道了,你转而又在心里想到。古人写下的那么多书,难道是白留传下来的吗?那些教了你为人处世,又教你三从四德的书。你抵抗什么,你就向什么妥协,你沿着你心里抵抗的东西,一路继承下去。就像你厌恶的高科技和新工业,而你还是开着飞快的车。就像你这份杂志社的工作。
你拼命地在赶着时间。但是你内心苍凉:你追赶出来的时间,正是你不断在消逝的生命。它们几乎是没有印象,没有意义地消逝了。它们有的时候仅仅只是你的杂志销售量,有时候连销售量都不是。像你深藏心底的爱情,你那么深切地爱着一个人,但是这个人其实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在你的心底是一个英雄,一个忘我而无私的男人,一个与令狐冲一般的人,你熟悉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气息,他的表情,你却是从来,既没有见过,也没有嗅到过。这些都是你日日相伴着的你热爱的生活,你热烈地眷恋着你的生活,但是它却从来没有出现过。你的生活就没有在你的身边出现过。你在你不可控制的日子里面,日益壮大,日益枯萎。
你想着这些,就将车子一直开过了红灯的那一头。这时你看见警察叔叔从路边的树后头神闲气定地款款走出来。你紧张地笑起来,你是他守候了多时的期待,你是他工作的意义和证明。你看见他在你的前方站了一个非常好看的姿势,整个身体微微后倾,垂在醒目的宽白皮带边的胳膊,向你果断地伸出来。
你这个红灯闯得有点不明不白。你将车在警察叔叔的身边缓缓停住。像你早晨的懒腰,从你的梦里缓缓滑出。此刻你清醒了,你看见你的车身在警察叔叔黑色镜片上的反影,你摇下车窗,看见你自己变了形的脸也印照在警察叔叔黑色的镜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