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3期
椅子
作者:张万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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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三轮实在是破得要命,很多部位都是被吕忠毛用粗铁丝拧成麻花才凑合在一起的。我说:“师兄,你收了那么多房租,买辆新一点的车行不行啊?”
吕忠毛摇摇头,哭丧着脸说:“哪里敢买新的,没牌照,没准哪天就被没收了。”
没牌照的三轮迟早都会出事的。这不,吕忠毛俩口子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一进门,妇人就开始哭,并抢在吕忠毛之前,坐进那把古董椅子里,满手的泪就揩在扶手上。吕忠毛脸上贴了三片创可贴,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好像除了那把古董椅子,他就找不到坐处似的。
他走进我的房间来,抽我的烟,喝我的茶,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就来劲了,眼里闪出兴奋的光,我才明白,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就是等我问他的。
他说:“车被警察没收了。他们出动了好多人。我在街角看见第一个警察冲来时,我就晓得今天有行动,我一个急转弯,就飞驰进了一条小巷,吓得一个妇女贴在墙上发抖,一群鸡到处乱飞,有一只活生生地撞在树干上,估计是撞死了。师兄,你晓得的,我对这一带的路比谁都熟悉,他们抓不住我的。我从十字路口冲出来时,又有三个警察朝我扑来,我又一拐弯冲进了另一条小巷,迎面又有两个警察,我慌忙又一拐,冲进一条很窄的巷子,他们想都想不到这么窄也能穿过去,我撞翻了一堆蜂窝煤,蜂窝煤在地上滚,后面追的人踩上去不摔跟斗才怪。我本来可以逃脱的,鬼晓得巷子尽头正在施工,挖了一个半层楼深的坑,我很久没到这边来了,这城市变化也太快了,我刹不住车了,飞起来,在半空中,我想,要屁股着地才摔不死,果然是屁股先落地。这会儿,屁股还痛得很。”
我才发现他是侧着身子坐在床上的。
又听他骂了一阵该骂和不该骂的人。我说:“师姐哭得这么伤心,你过去劝一劝嘛!”
“不用劝。”他满有把握地说:“妇人就是妇人,等会我过去,一顿肉棒棒就打好了。”
的确如此,吕忠毛在隔壁的拴门声刚消失在客厅的边缘,那妇人就止了哭。我想象不出妇人在椅子上劈开双腿的样子。那椅子也许会发出古董的非人的呻吟声。
为了买辆新车,吕忠毛和他的老婆借钱都借怕了,没少忍气吞声。我受不了那妇人诉苦的声音,从少得可怜的生活费里挤出两百块,借给了她。
那辆新车,其实只比上一辆稍好一点而已。第一位乘客是一个胖子,手里握着个手机,脸上有一种凶狠的表情,我在许多刚发财的人脸上都见过这种表情,但我无法把它描绘出来。蹬车的是师姐,由于个子稍矮,她几乎是直立在踏板上,垂直用力,那车也风驰电掣起来。师姐的力气也不小啊。
我是在去茶馆的路上看见这一幕的。
我没事的时候,便去茶馆。喝茶、晒太阳、看报纸、嗑瓜子、吹牛皮、下围棋、搓麻将。书商有活干,便到茶馆来找我。
我们搓麻将时,赌得不算小,也不算大。如果手气好,能赢千多块。那几天,我赌得特别狠,我觉得就凭我借钱给那妇人的慈悲情怀,菩萨也该感动得让我在赌桌上狠捞一把。事实上,我大获全胜,赢得腰包胀鼓鼓的。麻友们都不和我玩了,说要歇一阵手气再来报仇。
我在一个小姐的肉体上发泄时,忽然想起了吕忠毛。那天下午,趁家里没其他人时,他来喝我的茶,抽我的烟。我抽出两百块给他,让他就在这屋里随便挑个小姐。吕忠毛接了钱说:“师兄,这个道理你就不懂了,古话说:远不赌,近不嫖。我不能在自己家里找。我自有办法。”说完,他就匆匆出门去了。半个小时后,他带回来一个女孩,急急忙忙地拴了卧室的门。我去偷听,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只一会儿,卧室的门轰然洞开,女孩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把一条腿抬在墙上,朝上拉黑色丝袜,她的内裤也是黑色的,有蕾丝花边。吕忠毛跟了出来,一边把衬衣扎进裤子,一边恳求:“再坐一会嘛。”
女孩说:“坐个屁,像个蚊子,叮一下就飞了,老娘还得自己止痒。”
听得我哈哈大笑。
吕忠毛还在恳求:“回去晚点,你爸又不会打你屁股。”
女孩说:“我爸就是要打屁股,脱了裤儿打。”随即摔门而去。
吕忠毛站在客厅里,沉思。然后走到我门前说:“我敢肯定,他爸打她屁股的时候,肯定要偷看。哪个当爹的不对自己的女儿好奇呢?我都想偷看我女儿。”
我听出他说“我女儿”时,有些犹豫,好像不是他女儿似的。我敢肯定,吕忠毛找外面的女孩是为了节约钱,第二天我看见他抽的是一包好烟。
坐在茶馆里喝茶、晒太阳是惬意而舒服的。美中不足的是,茶馆不像咖啡馆和酒吧那样容易遇到爱情。当你昏昏欲睡地沉迷在阳光的温暖之中时,就算爱情擦肩而过,你也感觉不到那种蝴蝶擦过花枝的纤细的快乐。就算偶尔会有几位漂亮女孩和你一起喝茶,她们也仅仅是为了听到笑话就极配合地哈哈大笑而来的,也就是说为了消磨掉不容易唤起浪漫兴致的下午时光而来的。黄昏时分,留下的女人都是那些更重实利的成熟妇人,是麻将桌上最值得提防的对手,而那些能享受浪漫情调的女孩都去灯红酒绿的地方戴上了虚荣的光环。
在我沉迷于茶馆的舒服日子里,只有一个漂亮女孩去过我的出租房。但不是为了爱情。她刚从大学毕业,在报社当编辑,新鲜得整天睁着一双好奇的湿润的大眼睛。我现在已记不清她的名字了,但她的笑容和酒窝却能清晰地浮现。她听说我跟四个妓女合租一套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还吐出柔软的舌尖,我没想到舌尖也可以如此性感。
于是,我带她去看妓女是什么模样。我们进屋时,四个女孩都在客厅里快活地说笑,准备出门,见我带个女孩回家,都露出很淫邪的表情,朝我挤眉弄眼和吐舌头。女编辑很优雅地参观贫民窟,四个女孩的房间很整洁,她应该对此记忆犹新:两张高低床上,被子折得整整齐齐,床头柜上堆满了化妆品,很多动物玩具堆在枕头边,桌子上也有几本时尚杂志,就连拖鞋都齐头摆在床边的适当位置。她说:“和我大学的宿舍差不多。”
我那间屋则像个猪窝,把她笑死。她顺便嘲笑我这条皱巴巴的裤子时,我说:“聪明的女孩一看这裤子就晓得我是个单身汉,这是我发出的求偶信号。”这时,她收起了笑容。
我送她到街边,帮她叫了出租车,替她付了计程车费。在我的印象里,这女孩天真得可怜。我认为,像她这样纯真的女孩在媒体里混,不用多久,便会误把性骚扰当成炽烈的爱情,很难从报纸的缝隙里伸出头来呼吸新鲜空气了,然后过上那种跟妓女差不多的频繁的性开放生活,变成最时髦的小女人。
一阵疾风吹我猛醒:别人活得好好的,偏要为她设计如此险恶的前途,真他妈居心不良。这想法,让我顿觉自己面目可憎。恰好路边有家理发店,便进去理发修面,垂着眼皮,不敢看镜中的我。
清明节。妇人在阳台上烧纸,呜呜地哭,哭声不仅表达着悲伤,还表达了沉湎于旧日情怀的一种喜悦。妇人哭够了,踩灭余火,再检查了最后一粒火星,才放心地去洗脸。
我没想到她会到我房间里来,看她伤感的样子,我就晓得我又成了倾诉狂的听众了。这并不奇怪,也许从来没有人真正愿意听这些事情。
她说她的女儿是吕忠毛的弟弟的女儿。她今天在阳台祭的那个人就是女儿的亲爸爸。他是被吕忠毛设计陷害的。这令我万分吃惊,就凭吕忠毛的智力,我也怀疑它的真实性。她恨死吕忠毛了。八十年代初,她还年轻得整天只为爱情发愁。当时这个小区还是农村,要走两个小时才能到城里去,骑自行车也得四五十分钟。那时候,有很多小伙子闲得没事干(不像现在这些人,年纪轻轻就忙着挣钱了),整天都想和她谈恋爱。我猜她年轻时也许真有几分姿色,因为她偶尔坐在古董椅子上会回光返照似地露出几分美丽。她爱上了吕忠毛的弟弟吕学军,另外有个地痞也在疯狂地追她。有一天,吕忠毛假传她约吕学军在桥边见面,吕学军去了,就再也没回来,他和那个地痞打了起来,地痞打他不过,就动了刀子。地痞被抓了,正赶上严打,不久就枪毙了。我说:“那你怎么又嫁给吕忠毛呢?”她说她刚发现怀了孩子,加上吕忠毛又表现得殷勤,左邻右舍都劝她快结婚,用喜事冲霉头,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