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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4期

赤贫的母亲

作者:无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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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好像很好哭,小时遇上她的哭,我都心惊胆战,不知所措。我九岁那年冬天,妈妈带上我哥几个一起到江西割柴禾,背着柴禾回来时她跌倒在江面上,鼻子被冰磕出了血。母亲挣扎起来后仰天大哭,边哭边手拍巴掌发问:“我做了什么孽呀?让我天天当牛做马?”我们兄弟几个在边上拉她,她也不起来。又有一年春天,妈妈叫我去喂猪,我满街找了一圈也没唤回小花猪,回来跟妈说时她骂我:“没用的死货,就不能到猪圈去看一看。”我跑到猪圈一看,小花猪正躺在那里。我气哼哼地踢小猪叫它起来,可踢了半天没见动静。“妈妈,猪怎么了,它不起来。”我在屋外对妈妈喊。“就知道叫丧,它能怎么地。”妈妈摞下手中的针线赶紧跑出来。走近猪圈时她脚步很轻,好像怕惊动小花猪似的,半天她才走到猪圈,蹲下去叫小猪。我在一边看着,忽听妈妈大叫一声:“老天爷啊!”便倒在猪身上放声大哭。小猪已得了猪瘟死掉了。妈妈在那哭了好久,晚上和第二天都没吃饭,脸色沉沉的一句话不说。瘟死的猪被大哥送给了老光棍周勤,他把猪杀了煮了。第二天我玩的时候路过周勤家,他叫住我端给我一盆烧猪肉。我端回家给妈妈时她看都不看一眼,吧嗒吧嗒地掉眼泪,用手轻轻地把我推开了。
  生小妹妹时我已经十岁了,记得妹妹出生后一个劲地哭,妈妈抱着她自个也不停地掉眼泪。大嫂端来煮好的小米粥和切得很细的咸菜让妈妈吃,妈妈看着饭菜叹气:“还是下不来奶,要有点红糖就好了。”小妹妹降生的春天和夏天,我们都没睡过好觉,常常半夜被妹妹的哭声惊醒,醒来也常听到母亲在啜泣。在吃都吃不饱的年月里,哪有东西下奶呢?
  我三哥比我大两岁,他生于六一年。不知什么原因是个弱智儿。小时他走路晚,说话晚,还天天尿炕。每天早晨妈妈都会指着被子跟他发脾气,狠叨叨地诅咒他。我上高中时三哥已经十八九了。他人虽傻,但人的本能还是有的,而且不加掩饰,时常会找女孩搭讪,吓得人家尖叫着跑走。村子里传出了闲言碎语,母亲狠狠地责骂三哥,把他关在家里不许外出。有一回三哥又惹了祸——他偷看人家上厕所!爸妈接报后立即寻找三哥,找回来后把他紧紧捆上,爸爸用绳子狠狠抽打三哥,妈妈在一边先是边哭边骂,后来只是痛哭。晚上妈妈解开了三哥的绳子,把他拖回屋里。在给三哥端高粱米饭时,妈妈看见了墙角的老鼠药,她呆立在那看了很久,忽地一下把饭碗掉到地上,扶着墙呜呜地哭起来。到1990年,三哥已令村民不容,经常被人无端痛打。这年冬天将了的时候,三哥从已开化的江上跑到江西,从此离家出走了。妈妈催爸爸去江西打听过两次,都未有结果,妈妈再催爸爸时爸爸便低头不语,叭嗒叭嗒抽烟。从此,每天日出日落的时候,妈妈都会倚着南窗向江西眺望,希望可怜的小三突然出现。九七年妈妈去世前的春节,老人家曾攒了三十六元钱的新钞票,说三哥回来给他做压腰钱。这年三哥正好三十六岁,是他的本命年。可是,妈妈再没见到她可怜的孩子。
  打我记事起,妈妈经常对爸爸生闷气,同爸爸吵架。早晨起来时妈妈对爸爸挑半缸水生气:“急着上工跟催命似的,半缸水怎么够用呀!”爸爸磨完玉米回来妈妈也生气:“人家的玉米都出八个半的面,你的怎么才七个半?窝囊废!”夏天○自留地的垄,秋天拉柴火,拉自留地里的土豆,妈妈也常同爸爸争吵,“人家的地都○完了,你看咱家的地全被草封死了。你就不能跟李队长说一说呀!”爸爸是个普通社员,又老实巴交的,在好事面前确实没本事,可跟队里要车要马确实重要,妈妈着急上火,骂他“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也情有可原。
  我小时候爸爸出民工的次数很多,那时常搞水利工程或修大坝什么的。每次爸爸回来说他将去出民工妈妈都生气:“这么大一群孩子你也不管,家里劈片的你也不管,队长的话像圣旨似的,叫你干啥你就干啥,叫你死你也去呀?”“我有啥办法”,爸爸每次都是讷讷地说。不过,爸爸出民工我们倒很高兴,每次他回来时——常常是天黑时都会买一口袋烧饼,我们一群孩子沿着炕沿挺着一溜脑袋,每人拿只烧饼大嚼特嚼。
  妈妈脸小,要面子,对爸爸喝酒常生气。爸爸喝酒的机会不多,但有些贪杯,常常一喝便喝得大醉。每到这时妈妈都不同他说话,不为他铺被子,也不给他端水端饭。有一年秋天爸爸醉酒后,妈妈足足有半个月没理他,爸爸陪了半个月的笑脸。那回爸爸是叫人抬回来的。当天他正执行看青的任务,负责看守挨着邻村的一块玉米地。白天爸爸碰到了邻村的熟人,赶巧那家娶媳妇,爸爸去凑热闹便喝了个大醉。喝醉之后,爸爸踉踉跄跄地走回玉米地,到地边时绊倒在水沟中,半身泡在水里爬不起来,是几个去偷玉米的人发现了他才给抬回家的。妈妈为他羞得脸都没处搁,一遍遍边骂边告诫我们:“谁也不能学你爸的样!”
  妈妈几次寻死的经历叫我惊恐万状,相当一段时间内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我九岁那年秋季的某一天,爸爸傍晚时从外边回来,满身酒气。他是帮人家盖房子才混到酒喝的。妈妈一见这情形便气不打一处来,边数落他边摔打东西,一会抱怨他没拉柴火,一会批评他白菜还不下种,一会埋怨他只顾喝“马尿”。爸爸坐在炕边上开始一声不吭,自个拿个收音机在那吱吱啦啦地找台听。妈妈见他不作声便急了,“光听电匣子,我的话你听到没有?”便上去抢收音机,争抢中爸爸的火气窜了上来,一下子把收音机摔到地上,零件散了一地。“天天嘟囔,日子过不了就不过了!”见收音机被摔了妈妈气更大了,发疯地扑上去打父亲。爸爸也动了手,打了母亲一个耳光,妈妈躺在地上大哭,而父亲却扬长而去了。那天晚上妈妈先是躺在地上哭,然后是在炕上哭,饭也不做,鸡也不喂。姐姐哄她她也不理,天黑下来时妈妈还在哭,边哭边收拾炕柜,一件件衣服叠好放齐,自个穿上了她结婚时买的大呢子侧襟的上衣,用手一下下地理头发。姐姐看出了不好,跪在妈妈身边哭喊:“妈,你不能去死呀!”我们几个大点的都跪倒在地上。妈妈呆呆地流泪,一声不吭,姐姐见状赶紧去找前院的李大婶。李大婶急火火地赶来劝妈妈,在我家足足坐了一宿。
  在我八岁的那年,大哥已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最小的妹妹却刚蹒跚学步。家中仍是捉襟见肘、艰难度日。我听过几次媒人来家给大哥介绍对象,说到彩礼时妈妈总长吁短叹,媒人走后常常好几天拉着脸,见到我们哥几个就责骂。有一天晚上妈妈做好晚饭后闷闷地坐在炕梢的柜子旁,自个不停地叹气,小妹妹挨到她身上她也不理。饭后我们睡下后妈妈下了地,沿着炕沿逐个摸了摸我们的脑袋。小半夜时我被吵闹声、哭叫声惊醒,发现妈妈全身湿淋淋地躺在炕上,姐姐边哭边为她换衣服。后来我断断续续地听明白了,妈妈是很长时间没来月经,以为又怀孕了,她心力已交瘁,怕再生孩子,黑夜自个跑出去投河,呛了水后晕了过去,漂在水面上,被生产队的渔船发现后救起。
  我在母亲身边长到十三岁,后来便独自在外求学和工作了。这十三年来,母亲的沉郁、生闷气、悲观等情绪深深地影响了我,我也变得不苟言笑、爱生闷气和遇事就悲观。同时我变得怕与人接触,怕人吵架,常常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心神不宁。上中学时同学说我小心眼,上大学时同学说我清高,工作后同事说我城府深,其实我只是内向、自卑而已。
  过去我对母亲教给我的太少很不满,觉得妈妈除了养育了我外,什么也没教过我。如何说话,如何联络人,妈妈没教过我们,我打小分不清各种称呼,说话没有轻重,语无伦次,说半截句子。打记事起,妈妈只跟我们说话而没有谈话,只有祈使句而没有别的句式。母亲让我们围着转是为了看着我们,而不是为了说话或讲道理。妈妈也未想过我们的生存能力如何,是不是有心眼,会不会耍心计。我在外受了欺负回家还受训斥,听话又学习好却拿不到三好奖状,妈妈从未找过老师,也未告诉我如何争取。和男孩怎么玩,和女孩怎么玩,怎么邀宠,怎么表功,这一切我长大后知道是很重要的本领,一点也没得到父母的指导。我的小学阶段是在动乱年代上的,那年月天天劳动,所以学习的事妈妈不在意,但抬水、间苗、施肥等劳动需要工具,常叫她生气。“谁家是开锄头铺的,一下子拿出五把锄头,我给你偷去呀!”每回我问妈妈要工具她都这么抱怨。我上初中时已经改革开放了,全社会挺重视考大学的,但母亲对我们的学习仍不闻不问,放任自流。每回从公社回来她只顾我衣服是否脏了,至于我跑到河边玩不写作业她从不管束。有一次我从同学那借了一本故事书,书皮早飞了,内页也很脏乱,母亲在家里来人时竟撕了当抽烟纸。初中毕业流行考重点学校,我想试试,妈妈听了后说:要考上就得到县里念书,哪来的钱?我考上一中后给家里增加了压力,妈妈为我每月十来块钱的生活费费过不少心,但我学习好坏她仍不过问。考完大学妈妈问我能不能上,我说差不多,妈妈先是一喜后又转忧,闷闷地说:“上好啊,能吃供应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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