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为卡斯特罗画像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蔡天新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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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选前夕,两党的政客络绎不绝地涌来。菲德尔·卡斯特罗尽可能接见他们,确信他们得到周到的接待,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参与新闻媒体的交流。这些是名副其实的谈判。他向他们提供一些国内的情况,认真地对待他们提出的问题。他努力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自己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让他们看到真面目,而非敌人所宣传的那样是野蛮人的头领。有一次,在由国会议员和五角大楼官员组成的两党代表团面前,他讲述了一则真实的故事,他的加利西亚(西班牙历史地理区和古王国名,在伊比利亚半岛西北部)祖先和耶稣会会员老师是如何向他灌输道德准则的,这对他后来个性的形成非常有用。最后他告诉他们说,“我也是个基督徒。”
这就像一枚子弹击中了桌子。美国人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长大,他们理解生活的方式比较单一,可以说是泾渭分明,这个解释让他们吓了一跳。会谈结束已是黎明时分,甚至最保守的议员也出语惊人,相信在拉丁美洲和美国之间再也没有比菲德尔·卡斯特罗更加合适的调停人了。
每一位到访古巴的人都希望有机会见见他,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当然,许多人梦想着私下里的采访,尤其是那些外国记者,他们永远不会感到自己完成了使命,除非真的逮着了他。我相信他会一一答应的,假如体力上允许的话,每时每刻都有三百名记者在排队申请,这个队伍会不断地延续下去。总有记者在哈瓦那的旅馆里,请求各式各样的负责人安排对他的采访。有的都等了好几个月了。他们因为不知道谁可以搞定这件事而愤怒,没有人晓得如何接近他。事实上,那样的人并不存在。某些幸运的记者获得机会,却当众提出一个平易的问题,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正如在每个想象得出的问题上采访都可能持续几个小时一样。他能就每个问题滔滔不绝地谈个不停,处身于最困难最危险的境地,依然回答得准确无误,他知道任何一个错字的使用都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在这些难得的正式采访中,一般规定好了时间,尽管他那不可预见的弹性往往会拖延,一旦受到对话的动力学的刺激。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他才会要求事先了解问题。他从不拒绝回答一个问题,不管它多么富有挑战性,他也不会失去耐心。有时计划中的两个小时会变成四个小时,甚至六个小时。意大利电视台记者乔瓦尼·米拉对他的采访长达十七个小时,那是他接受过的时间最久也是最彻底的一次采访。
可是到头来,只有少数几次采访令他愉快,尤其当它们变成文字之后。为了制造某种效果,他们舍弃了精确和细微的东西,尤其是他的个人风格。对菲德尔·卡斯特罗和他的听众来说,最为不幸的是,即使那些最好的记者,例如欧洲的,也没有好奇心从现实出发。囿于本国的政治成见和文化偏爱,他们不愿费心去了解今日古巴的现状,人们的梦想和困惑是什么,还有他们真实的生活状况。这样一来,他们剥夺了街头的古巴人与世界对话的机会,也放弃了作为一个职业记者询问菲德尔·卡斯特罗的机会,不是关于欧洲的推想(那太遥远了),而是关于他的人民的焦虑,尤其是在这个作出伟大决定的年代。
最后,在如此众多的不同场合倾听菲德尔·卡斯特罗以后,我反复问自己,他对谈话的热爱是否并非为了满足感官的需要,以至不惜代价在权力的海市蜃楼中捍卫真理。对此我在许多次公开或私下里的谈话中询问过自己。可是首先,最困难和最徒劳的谈话对象是,那些因见到他而乱了方寸的,和他谈一些脱离实际的理论的人们。或者那些在他面前隐瞒真相,以便不给他更多的理由顾问的人们。他了解这一点,他对一位这么做的官员说,“你怕打扰我而向我隐瞒真相,可是当我最终发现它们时,会面对这么多可怕的现实而死去。”最严重的是他们隐瞒了物资短缺的真相,革命在政治、科学、体育和文化方面取得了成就,然而,尚存在着大量不合格的官僚,影响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民生的疾苦。这迫使菲德尔·卡斯特罗在胜利快三十年以后,像制作面包和分配啤酒一样亲自处理这类特殊事件。
另一方面,当他在街上和人民说话时,情形又完全不同。谈话变成了真情实感的流露和直截了当的坦率。尽管他有许多政治和军事上的头衔,人们只管叫他菲德尔。他们围绕着他,用亲切的“你”来称呼他,与他争辩,反驳他,向他提各种要求,仿佛一个即时发射的频道,使真相得以传递。也只有在那时,而不是私底下,被他个人光环遮掩的奇特的人性才显露出来。这便是我确信了解的菲德尔·卡斯特罗,在长时间的谈话之后,政治的幽灵经常会消失。一个质朴的男人和一颗永不满足的心灵,受过老式的正规教育,用词小心,方式简单,有着正常却无法辨认的思维。他梦想着他的科学家能治愈癌症,在一座没有淡水,面积只有它的主要敌人八十四分之一的岛上制订出被全世界接纳的外交政策。这就是他的谨慎之处,庇护着他的隐私,他的秘密生活将不再是他的传奇谜语。他有着几乎是神秘的信仰——人类最伟大的成就是良知的最终的形成,是道德而非物质的刺激在改变世界,推动历史前进。我相信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之一,这或许是他最大的优点,尽管那也把他推到危险的边缘。
许多次他在深夜来到我的住舍和我见面,仍有一些杂事尚未处理完毕,真是永无休止的一天。许多次我问他诸事是否顺利,他不止一次地回答说,“很好,所有的水库都蓄满了水。”他会打开冰箱取出一块奶酪,那或许是早餐以后的第一次进食。或者拿起电话打给墨西哥的一个朋友,向她询问自己喜欢的一道菜的烹饪技艺。我看见他斜着身子在柜台上记下什么,那旁边还有未洗刷的锅盘。而此时电视里有人唱起了一首古老的英文歌曲,“生活是一列直达快车,驶过了无数的里格。”(里格,League,古英语里的长度名,一里格等于三英里)有几次,他回忆起过去,在乡村的牧场度过的童年,青年时代分开的恋人,那些他或许可以从生活中获得的东西。一天晚上,当他正在用一把小匙缓慢地吃香草型的冰激淋的时候,我发现他被如此众多的人民的重托淹没了,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让我感觉到他从未显露过的另一面。于是我问他在这世上最想做的事是什么,他立刻回答:就呆在某一条街道的拐角上。
1987年
加西亚·马尔克斯,哥伦比亚小说家,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主要作品有《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等。
蔡天新,诗人,现居浙江。主要作品有《梦想活在世上》(诗集),《横越大陆的旅行》(散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