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寺里的学术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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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了,你觉得熟悉得很。但是你要总结出门道来。
一群人,若干家,靠寺聚居,组成了这一寺的信众,中国称呼围绕一座清真寺生存的一个社区为一坊。一坊就是一个活灵灵的穆斯林小社会。这里面热闹而且庞杂。不仅是生产营生不同,米泉县种水稻,西海固种小麦胡麻洋芋。粮食供一年的吃,胡麻卖下钱,管一年的花用。一个工人户,屋里摆一对沙发椅和黑白电视机。他们有几百个元的收入。
一个社会支撑一座寺,社会的生活托着宗教的生活。社会上层也许是教门的管事,而基础则是深沉的社会各种层面。老人在这里获得安慰,娃娃们在这里打上底色。如此社会的解数、细节、规律,数不胜数,如此的社会其深莫测。
几辈子都以阿訇为职业的阿訇世家,在中国是特有的。因为在彻底世俗化的中国文化里,圣职能成为悠久的传统,并且延续不断,本身很难得。圣职人员凭自己的宗教实践,获得给养,以此养家度日。社会呢,向他索求正确的宗教生活指导,再给予他世俗生活的必需。他的尔林操守愈好,就能获得愈多的报酬。
在健康的宗教生活中,寺坊有权选择品学兼优的圣职人员,辞退不称职的阿訇。长而久之成了一种良性的循环:一方面阿訇管理着穆民,一方面穆民们监督着阿訇。一方面宗教指导生活,一方面社会制约宗教。
这种无字书、活学问,到处都能读到。你的家乡也一样,远远不仅限于清真寺,一切有人群的地方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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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这个半圆里,核心在哪里呢?
常常听农民们说这么一个话:城里人嘛,要个啥没有呢!这话说出了这左半圆的要害。是的,核心就是“城市”。
城市拥有的因素很多,针对文明底层的百姓来说,所有压迫农民自信心的因素,比如大学、图书馆、出版社、杂志、奖金和各式的收入、学术会议、教授,都在城市的名目下聚集着。
在城市堡垒里,有着农民得不到的高水平基础教育。城市里也充斥着农民不能想象的机会。包括残酷而催人成熟的争斗机会。各色档级的人际环境,可供学习的专家里手,密集的出版工业,每日环绕的气氛,弄假成真的宣传媒体,城市里满是使一个年轻书写者进步的因素。
而可怜的农村呢,想了解世界的苏菲?出国考察是别人的事。即便对伊斯兰教,非穆斯林的见识也比你多。参考书么?分着英法德俄日各种文,线装的精装的,一柜柜都在大学图书馆里。好书净是外文的,教授们都结结巴巴懂英文。
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就世界知识分子而言,他们的所在国(其实就是祖国)拥有“殖民地知识”。在图上,我画些圈圈表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时代结束后,非洲、阿拉伯世界、西亚、波斯和阿富汗、印度和巴基斯坦,几乎全部穆斯林世界,都沦为了欧洲列强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而为了对殖民地管理,西方国家派了大量的知识分子和行政官员(行政官员也是一类知识分子),进行专业的针对东方的研究。统治与研究,整整并行了一百多年。
必须承认那也是一种实践,因此也会触到文明的真相。西方人没有吃闲饭,他们始终在非常严肃地调查、理解、研究。到了本世纪中,风起云涌的革命使殖民地独立,旧时代结束了。但是,文化的态势并没有改变。
念阿拉伯-波斯语可能是中国回民社会的一技之长,但是,一点特殊,不能抵消全面文化劣势。
谈到这里,我想该把这个讲义限定在一个范围里:
我们话题涉及的,主要指的是与百姓今天的日子关系密切的、所谓现代时的学科。诸如民族、社会、宗教类学科。这样的界定,是为了强调对基础教育、历史考据、语学等技能性学科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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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看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管来源多么复杂,他们最早也是来自右边那半个圆:来自普通的民间社会。不过有的先天不足,有的染了痼疾,他们之中优秀的只是凤毛麟角,难得一见。
如左半个图,知识分子占有了半边天下。但除了从事基础教育和语学技能传授等专业的知识分子之外,在研究界尤其是进行民族、社会、宗教类学科研究的人们,大多不过是被动地为职业驱动。没有特别的建树,也难得高尚的冲动。
尤其近年来,逞小技离大义成了倾向,他们使知识界愈来愈发展成了一种秩序。他们把困境归结为资料问题。这是他们向着右半圆,即社会真实接近的一种动机。照相机、录像机,他们利用一切技术手段,竭力获得真实世界的资料。他们要攫取,他们要最终占领比商场还有利润的高等学府和国际讲坛。他们代代孪生,使得知识分子世界呈着一片灰色。
与此同时,能看见从右半圆分离出来进入左半圆的一条。就是说从老百姓里,也不断输送着知识人。必须咬咬牙说,乡亲百姓盼望的他们,从小知识到大认识,尤其在自信心方面,并不处在高水平上。一些人以制造并无创见的印刷品营生,一些人以匆忙出卖自己的出身以及资料为道路。这种现象在穆斯林世界尤其显眼。他们与城市结合以后,并没有为文明的主人揭明真相,并没有使学术从苍白的研究室,回归为有血有肉的东西。
底层和农村的一种危险倾向,就是永远朝着上层。永远有人朝着文化的上层和社会的上层,做着低水平的流动。
由于缺乏新型知识人的冲击,对社会及人的描写学术,便显得日益萎缩。夹生饭炒剩饭比比皆是。难得见真知灼见,也难得见真情实感。题目本来就不成立,行文更是抄编诌侃。印出来,自称“研究”。更有极端者,不仅是出卖资料——如极左政策横行时,宗教资料散失到有关部门,弹指光阴变了,见学术能名利双收,一些人又把没收的资料编书出版。这种行为是低级的,不只是水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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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与对角线对面,与社会分流的低水平文化活动对应——左半圆结晶出来的一条,反而是旧式学术和文化中的高水平积累。它与对角的那一边的平衡很有意思。
这是人类智慧难得的结晶。它的创造者未必有过正义的抉择,但是历史造就了他们的高水准。高水准的学术本身就会导致分化,对西方的学术,必须有这个留意。
分化是深刻的。学术营垒里面的高尚者,在一定的推力之下,会步步走向与社会真实接近、融合、皈依的道路。到达了文化的奥深以后,深度会催促立场的反省。科学的先驱、拔群的知识分子各自从学术的高峰,看到了或感到了比学术更本质的实在。他们强烈地企图回归学术的初衷。他们从旧学术中反叛出来,追逐正义和真实。这就是为什么学问在高深处变得简洁,大师反而更亲近的原因。只有掌握了真知,才能达到文化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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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样的梳理,我们看到,在左右两个半圆之间,其实一直不断地发生着相互的对流。两半并非只对立,不融合。相反,左半圆知识分子世界中的最优秀的部分,尤其一部分旧学术的大师,他们早已流入右半,融入了真实之中。与之同时,对面的右半圆里,那些叫卖的和低质的流露,也不停地从母体中分离,投奔了繁华的左半圆。只是,它们大都成为左半知识分子芸芸众生的补充,而极少成为那些优秀者的继承。
咱们把话题绕回到伊斯兰研究。
今日里,阿訇界也出现了一些年轻人,一个个跃跃欲试,都盼着跳出教门的母体,进入左半圈的花花世界。应该严肃地提出学术范畴中的伊玛尼问题。对于以往俗世的知识人,我们批判他们对民众文化资源的掠夺与歪曲,强调着学术的良心。而今天,看到圣职内部的背离,看到举意不正的伪学,我们该怎样批判呢?
清真寺门槛内的学术也是一样,你若是缺乏端庄的举意,你最终会被淘汰。在你看不起的满拉农民中,真正的人正在出发。伟大的文明不会永远沉默,她会推迟时间,等待自己的儿子诞生。所以经上说,学者的墨如同舍西德(殉教者)的血。所以诗云:江山代有才人出。不知今日在座的满拉们,谁是那新光阴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