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爬满青藤的石堆(外三篇)
作者:谭 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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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新房一幢接一幢地竖起来,我们稻场上的石头却仍寂寞地堆在那里,落满了层层的枯叶。它成了鸡的舞台了,每日一开笼,鸡就跃上去,高唱着一个又一个艳丽的黎明。
病重的父亲仍忘不了他的那一堆石头。最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也还要我们把他扶出门,拄着棍子靠着石堆站一会儿。如果见有石头掉下来,他就会弯下腰去,把地上的石头艰难地举起来,往往又累得一阵不停地咳嗽。石堆上长着野草,爬着青藤,在春风中摇曳着盎然的葱绿,而靠着石堆的父亲,脸上却是一片无望的灰暗。
父亲去世了。咽气的时候,他仍扭头望着窗外。我知道,他是在遥望那方石头。
几兄妹都参加了工作,都在单位分得了住房,再做房子已没有了必要。但是那堆石头却一个也不少地整整齐齐地码在那里。有人要买,却被祖母断然拒绝。
祖母虽然什么也不说,但我知道那堆石头一直压在她的心上。若见稻场上的石头坍塌了一角,祖母就会像不见了东西似的朝屋里大声喊。祖父越来越老,耳朵已丧失听力,往往祖母大声地喊半天,喊得左邻右舍都奇怪地从院墙上探过头来看,屋里的祖父还是没有听见。祖父的耳朵虽然听不见,但视力却很好,见是稻场上的石头掉了下来,祖父就会赶忙趔趔趄趄地走过去。这时祖母就会拄着棍子靠着大门,凝望着祖父摇摇晃晃地将那掉下来的石头一个个抱起来,又费力地举上去,小心翼翼地朝石堆上放着,像是怕惊醒了一个睡熟的梦。他们生存的目的,仿佛就是为了呵护这一方垒得整整齐齐的石头。
那方方正正的一堆石头,就是父亲留下的唯一的遗产。多少年已经过去,当我回到老家,再次站在那堆石头旁的时候,上面已爬满了青青的藤叶了。
远亲
随着岁月的流逝,祖母的娘家就只剩下一门亲戚了——舅爷爷,祖母的亲哥哥。
舅爷爷无子无女,双目失明,虽然有一个老伴儿,但是眼睛耳朵也不太好,舅爷爷说什么,她都不知道;那鸡跳上了灶,舅爷爷连声呵斥,舅婆婆仍是看不见,往往舅爷爷气得高声大骂:这个憨婆娘!如果有病有灾的,他们二老的日子就更艰难了。
对舅爷爷的牵挂,成了祖母的一块心病,也是我们一家人生活中的重要内容。祖母很小就失去了父母,和失明的舅爷爷相依为命,俩人的感情不能说不深。如果长时间听不到舅爷爷的消息,祖母就会食不香,寝不安。在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祖母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咀嚼着,仿佛难以下咽。终于说:不知道他舅爷爷怎么样了——舅爷爷又成了我们一家人的话题。而我知道,只要祖母这样一说,我们就会有一餐好吃的。记忆中的日子总是清苦的,只有去探望舅爷爷的时候,一家人才改善一次生活——因为总要弄了好吃的给舅爷爷送去。那时总是吃不饱,看见了好吃的东西,更是不知饱足。见那碗里还有,就又伸了筷子去拈。但筷子还没有伸去,父亲的筷子却先敲到我们的头上来了:那是给你舅爷爷留的,还吃!舅爷爷的地位高于任何人,我们吃不饱的,要先给舅爷爷留足,我们没有吃过的,也要让舅爷爷先尝。
小时候,总想跟着父母去走亲戚。但是到舅爷爷家去的时候,无论我们怎么缠,父母也是不会同意的。只是到我们兄妹快到上学的年龄了,祖母才说:让他们去吧,该认一认路了。
要过两道河,要翻一座山。父母背着我们过河,湍急的河水把父亲的双腿冲得颤颤巍巍,父母背着我们上山,汗水又浸湿了气喘吁吁的父母的衣衫。父亲把我从他的背上放下来,一手拿着给舅爷爷送去的食物,一面擦去脸上的汗:叫你们不要来,硬要来,自己走!那崎岖不平的小路觉得越走越远。这时才知道到舅爷爷家的路是如何的难行。
舅爷爷的房子低矮而阴暗。桌椅上全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有鸡刚从那屋角落的鸡窝里生了蛋,见有人进来,一路惊叫着跑出了门,屋里地上全散着一地的稻草;水缸盖上全是灰,用手一摸一道印。想舀水来擦把脸,水瓢刮得缸底生响,也舀不出半瓢水,且那水里全是尘碴。进了舅爷爷的屋,父母还没有来得及歇一会儿,就又卷起袖子干了起来。撑起窗栊,光明涌了进来;清除了地上的垃圾,抹去了桌椅上的灰尘,洗净了锅盆碗盖上的污垢,屋里顿时清醒亮堂起来了。然而父母累得已不想吃午饭。自己动手弄了饭吃了,就又要忙着去舅爷爷的菜园里除草、挖田、栽种、浇园。回家时,还要再给舅爷爷的水缸里挑一满缸的水。
去探望舅爷爷的事,已成了我们家的一个负担。父母们要在生产队里做事,多数时间是正读书的姑姑们在星期天抽时间去。不管是谁去了,都要帮舅爷爷做千篇一律的家务。姑姑们一从舅爷爷家回来,祖母就要问舅爷爷家里大大小小的情况,如果知道舅爷爷因被眼睛也不大好的舅婆婆牵到菜园里挑水浇田,又碰伤了腿,祖母就会痛心疾首:这个死瞎子,死不得好几回!还活着做什么!还想问什么,那疲倦的姑姑已躺在床上睡着了。舅爷爷生活的艰难,又会让祖母情绪低落几天,吃饭的时候,又会慢慢咽着,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姑姑们一个个长大,一个个出嫁了,去探望舅爷爷的事儿自然落到了我们兄妹几人的头上。虽然我们并不愿意去,畏惧那跋涉的路途的艰难,畏惧舅爷爷家务的繁重,但是,更同情祖母对舅爷爷的挂念。祖母牵挂时的唉声叹气,比父亲的棍子还要疼痛地敲打在我们的心上。
如果刚下过几天的雨,河水还没有完全消退,那搭在河里的独木桥是不敢过的,只好等着有过桥的大人,求他们把我们牵过去。到了舅爷爷的家,我们按父母在家的吩咐干着每次去必做的事儿,扫地,抹窗,洗灶,抬水,除草,浇园——我们都很认真地干着,因为父母说,过一段时间他们会来问问舅爷爷,我们是不是很勤快,否则,小心你们的皮!父亲警告我们说。我们都怕舅爷爷说做事不勤快,虽然每次走得很累,只要进了舅爷爷家的门,也会学着父母来的样子干起来。可是舅爷爷并不在乎我们做了多少事,总是说,屋里是这样的啊,歇会儿歇会儿!往往还阻碍我们去菜园里劳动。舅爷爷关心得最多的,是我们一进门,就问我们什么时候到的家,路上好不好走。为争着表功,我们就更夸大了路上的艰难,如何过的河,过河时是如何的艰险,如何翻的山,翻山时是如何的勇敢。可是舅爷爷听了并不表扬我们,只是一脸黯然地说:我把你们害了!
舅爷爷时刻牵挂着我们兄妹的安全。他放心不下我们回家的安全。我们去了,他先是吩咐舅婆婆给我们煮鸡蛋,然后就拄着棍子摸出了门。中午吃饭时才又拄着棍子摸进门来,脸上一脸的汗,衣服上常常沾满了泥——那必定是又被什么绊倒了。进门就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那神情像是解决了什么大问题。原来他是去问有谁将和我们同路,好将我们兄妹托付给别人。如果实在找不到与我们同路的人,他的脸上就是一万个不放心,一面把平时积攒的自己舍不得吃的煮好了的鸡蛋一个接一个地塞进我们的衣袋,一面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路上小心。而我们兄妹并不感到路上的安全有多么重要,往往是摸着衣袋里舅爷爷装进去的温热的鸡蛋,兴高采烈地出了门。有一次,我们过河时不小心,小妹掉进河里去了,打湿了衣衫,得了重感冒,光说胡话。舅爷爷听说了,垂下头说:我害了几辈人啊——
有时,我们家也会把舅爷爷接到家来玩。吃饭时要给他挟菜,洗澡时要给他倒水,连上厕所,也要人牵着——这不像在他自己的家,虽然看不见,却已摸习惯了。舅爷爷住不了几天就要回去,祖母很不高兴:才来几天,送去送来就是一个负担!只听舅爷爷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小声地跟祖母说,都忙呢,再说,住在这里又不是长法。
舅爷爷仍坚持回去了。过一段时间,我们又要去探望。家里的事越来越多,学校对学生管得越来越紧,整天除了忙不完的家务活儿,星期天也有做不完的作业,到舅爷爷家去的事就越来越感到是一个大负担。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也开始晓事,无论我们怎么辛苦劳累,舅爷爷再问过河和家里的情况时,我们只说是好,别的什么也不说。但舅爷爷却知道,我们回家去的某日河里又涨了好深的水,要绕过河,又要走多远的路。舅爷爷仍是不安地说:我把你们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