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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1期

骆驼碗(小说)

作者:红 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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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在骆驼的膝盖上。
  孩子感到好奇,孩子就钻到骆驼肚子底下摸骆驼的膝盖,坚实光滑跟红铜一样。骆驼卧倒时先要跪下,骆驼太大了,还有一个高高的驼峰,天长日久就把膝盖磨成闪闪发亮的铜。
  比铜碗好多啦。看骆驼的老头有一个铜碗,他对自己的铜碗不屑一顾,孩子就问老人为什么不弄一个骆驼碗?
  “老哈萨才有这耐心。”
  “那要多大耐心?”
  “得七八年。”
  “你会弄吗?”
  “谁有这么大耐心,七八年呢。”
  孩子的神情就有些异样。老头拍拍这傻小子的脑壳,傻小子没反应,老头就说:“你别指望这些骆驼,他们不会让人得手的。”
  “为什么?”
  “跟它有交情才行。”
  “你跟它有交情吗?”
  “我喂它吃喂它喝还要用刮子把它弄干净,我他妈就是骆驼司令。场长过来看看骆驼认不认他。”
  到底是个孩子,人家只是说说,他就当真了,整天泡在骆驼圈里,勤快得不得了,什么活儿都干。老头就轻松多了。孩子回到家里累得都不能动了,孩子的父亲就去找老头,“你给我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给你当小长工。”
  “我又没教他吃喝嫖赌,教他干干活有啥不好?”
  父亲碰了一鼻子灰。母亲细心盘问,也没问出什么,那神奇的骆驼碗藏在孩子的心里,孩子紧张得不得了,孩子趴在床上发抖,母亲以为孩子藏了什么东西,母亲费好大劲才扳开孩子的手,母亲摸孩子的胸口什么也没摸到,孩子的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母亲也觉察到孩子心里藏着秘密,母亲一点办法都没有。孩子还是老样子,去给人家当小长工。
  孩子可以向老头提要求了,老头说:“行啊,你叫吧,看它们谁愿意跟你。”孩子站在院子里打声口哨,还真叫出了几匹好骆驼。孩子选中了最漂亮的骆驼,孩子就到大戈壁去了。
  戈壁滩上有骆驼刺,孩子不是去找骆驼刺的。孩子迷上骆驼之前,跟牧场所有的孩子一样喜欢骏马,儿子娃娃嘛骑上高头大马到北塔山西边去。北塔山与阿尔泰山遥遥相望,中间是无比辽阔的大草原,北塔山北边也是大草原,可那地方离边境线太近了,稍不留神就跑出去了。孩子跑出去过一回,马是不认国境线的,马只认识草,马吃饱了还要在草丛里跑一阵子,金草地上,黄骠马越跑越来劲就跑出去了。整个北亚草原都是一种静悄悄的辉煌景象,孩子兴奋得不得了。如果不是骆驼膝盖上的那两块闪闪发亮的铜,他会一直把这种游戏做下去的。北塔山故乡不光光有金草地有骏马,北塔山还有大戈壁,北塔山的南边,无边无际的大戈壁把外边的世界全隔开了,千百年来多少商队和牲畜被戈壁蒸发掉了。
  孩子把这些故事讲给骆驼听,骆驼就呜——叫起来,跟吹牛角号一样,那些散落在戈壁滩上的白骨哗哗翻滚,骆驼把它们唤醒了。骆驼昂首天外,骄傲得不得了,看样子它的脖子还要继续往上伸,天空低下来,太阳在骆驼蹄子底下一闪一闪,就像一块滋滋冒火的红石头。
  孩子和骆驼遇到了暴风雪,孩子钻到骆驼肚皮底下。石头都被冻裂了,老鹰被冻成冰块从天上掉下来,孩子一点事都没有,孩子从骆驼肚子底子钻出来的时候一身汗气。骆驼卧的地方也在冒汽,这不是给老天爷难堪吗?暴风雪一下子就停在了半空,雪片跟麦衣子一样被太阳抖得干干净净。孩子经常在打麦场恶作剧,钻到麦衣子里,突然跳出来把干活的女人吓得失声尖叫。太阳是不会叫的,太阳慢腾腾地走着;星星升上天空,星星大起来;星星大到了孩子脑袋那么大时星星就不动了,星星就有了光,饱满圆润有一股淡淡的河泥的气息,孩子亲眼看见星星怎样变成了月亮,月亮又红成了太阳。
  孩子和骆驼回到牧场,整个牧场都轰动了,单人单骑横穿大戈壁,他们创造了奇迹。
  北塔山牧场是一个长长的大斜坡,骑上快马跑三四天才能跑完。在长坡的尽头,孩子看见牧人和骏马凝固在那里;已经是秋天了,是牧草长得结结实实的黄金季节,金黄的牧草把牧人和马托在掌心里,草原跟大海一样起伏着奔腾着;孩子的眼睛睁得那么大那么圆,然后深下去,深下去,跟北塔山陡峭的峡谷一样,孩子已经是少年了,是一只雏鹰了。
  
  记得刚回到村子时,母亲扑上来抱住他就哭。父亲是个真正的男人,父亲一声不吭走到骆驼跟前。骆驼知道这个粗壮的汉子来干什么,骆驼垂下脑袋,正好跟父亲的脑袋碰一起,两个雄性十足的大脑壳默默地贴了一会儿,就分开了。骆驼再不理父亲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好像在告诉父亲,我没有救你的孩子,你的孩子给我做伴逛了一回大戈壁。骆驼的眼神就是这意思,父亲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我操,这世界上再没男人了。”
  骆驼被人牵走了,牧场的驼队要去运货,羊皮羊毛羊肉被送出去,再把外边的好东西送回来。他一直惦记着骆驼,他与骆驼的经历被人们传为美谈,在同龄人中就显得更了不起了。他总是到远离村庄的戈壁滩去迎接驼队。骆驼呢远没有他这么热情,甚至有些冷漠,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他已经是个很自尊的少年了,要是同伴这样对待他,他早就不客气了,即使父亲也不行。他顶撞父亲又不是一回两回了,狂暴的父亲发火时把小板凳摔向儿子 ,儿子毫不畏惧一动不动,桦木小方凳哗啦一声碎裂了,儿子的脑袋也开了一个大口子。父亲心里直后悔,父亲嘴上骂咧咧,跟撕赖皮狗一样撕开扑上来的妻子,妻子又哭又叫,父亲把这疯婆娘推开,父亲出门就撕下一大撮头发。父亲再也不发火了,父亲也明白了,大戈壁和骆驼早就给儿子传授了大地的秘密,他这个父亲有什么办法呢。
  孩子在骆驼跟前遭到冷遇。骆驼在暗示这个傻小子,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去了一趟大戈壁吗。傻小子还真伤心了。伤心的小男子汉是没有地方流眼泪的。北塔山有烈风有毒日,人们的眼窝子滚烫滚烫的,泪水是流不出来的。他擦一下眼窝子,他再也不到驼道上去了。
  他跟大人一样卷一根莫合烟,靠在村口的沙枣树上,望着蓝天一口一口吐烟团。旋风跟浑浊的河流一样奔驰在蓝天深处,旋风很快就消失了。一根莫合烟也抽完了,开始抽第二根,他就不看天空了,他往地上看,看大地上的牧场,庄稼地,林带那边灰黄的大戈壁。他发现戈壁是有尽头的。戈壁就这么奇怪,你走进去它就大得无边无际,你在远处看,就能看到它的边。
  驼队就这样出现在村口的大道上,那股呛人的味道跟烟草一样让人兴奋。他跟见了老朋友似的在骆驼腿上拍一下,他的脑袋跟骆驼脑袋碰在一起,他拧住骆驼的嘴巴,热乎乎的厚嘴巴,把他的手都融化了。好多年后,他已经成了已婚男人,他才知道这种肉乎乎的感觉对男人有多么重要。那是他少年时代的最后时刻,血液在胸中不停地爆炸,无数的翅膀在扇动,鸟群,巨大的鸟群从北亚草原飞过来,覆盖了北塔山,北塔山缩成小小的一团,完全消失了;少年时代消失了,少年的骊歌留下最后的旋律,上升、回旋、远去,从南到北,从东往西,从天空到大地,最终都要回到颤抖的手里,回到热乎乎的骆驼的厚嘴唇上。那时候骆驼碗就已经出现了,他已经做出了这种大胆的举动,他捧着骆驼的大嘴巴,就像捧着一只碗,盛着奶子的滚烫的大碗。他的手被融化,又复原,他的手跟鱼一样从骆驼碗里游出来,骆驼很从容地告别了他。
  那确实是一次告别。大戈壁要修公路了,千年古驼道永远要消失了,独身穿越戈壁绝境的骆驼有了大用场,它带着修路的人跑东跑西,半年后公路修好了,骆驼全被派到更偏远的地方。他怎么能忍心让骆驼落在陌生人手里呢?骆驼快要出村子的时候,他把刀子攮进骆驼的屁股,骆驼嗷一声就吹响了悲壮的牛角号,震天动地的牛角号把大家全吓傻了,骆驼一路狂奔冲向大戈壁。场长气坏了,场长一定要重重地处罚这个傻小子。他根本听不见场长喊什么,他举着血淋淋的手问那个老驼夫,“爷爷,我是不是犯了罪?”“它会成为一只野骆驼。”“它回不来了呀!”“回来干啥,戈壁滩才是它的家。”老驼夫年轻的时候也干过这种事。“受伤的骆驼要狂奔一个礼拜,伤口把刀子化掉,刀把跟果皮一样,呸,吐到地上,结上痂就没事了,”老驼夫太喜欢这个傻小子了,“这一招是学不会的,这是天性呀傻小子,你会走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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