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江堤散文两篇
作者:江 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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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夫之晚年,不再授徒,由季子王吾的弟子侍奉他,年轻人称他师祖公。夫之对冬天的痴迷甚于中年。徒孙们在草堂前的稻田里打雪仗,抓到一只又大又肥的兔子烹着吃,夫之闻到兔肉的香味很生气,痛斥王吾教徒无方,怒书《家传十四戒》,其中一条就是:“勿挟火枪驽网猎禽畜!”众生平等,各有生存的权力,玩物丧志,殊非正途。
那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大,野兔因饥饿而偷食地里的青菜萝卜,食物变得紧张,徒孙从家里带些菜叶接济才勉强度日。
冬天漫长,思想在旅途。
冬天一过,野兔们要回到深山里去,要到来年的秋天才返回来。
这年已是康熙三十年(1691),老百姓说是辛未年。
中秋刚过,徒孙们陪着他到山中拜访那只被烹的野兔后裔。他们在山中的石头上坐下来。夫之说:“这石头像船,就以石船作这座山的名字吧!”我曾爬到山头去看过那块石头,老实说它并不像船,更像一只兔子。
秋天在那个年代,特别深沉。树上早早地结了冰棱,衡山主峰在石船山的东面如同一面寒冷的铜镜,蒸水在南面像一缕青色的长发在山野间飘拂。夫之那天突然有了感慨,令徒孙展纸研墨,挥笔而舞:“船山,山之岑有石如船,顽石也,而以之名。”这一句,刚才他已经跟徒孙讲过了。“其冈童,其溪渴。其靳有(指稀少)之木不给于荣。其草癯靡纷披而恒若凋,其田纵横相错而陇首不立,其沼凝浊以停而屡竭其濒。其前交蔽以(妨碍)送远之目,其右迤于平芜而不足以幽。其良禽过而不栖,其内趾之狞者(指野畜)与人肩摩不忌,其农习视其塍埒之坍谬而不修,其俗旷百世而不知琴书之号。”写到这时徒孙们疑惑。我读到这里,也对夫之将故乡山水刻画得如此丑陋而心有不快。一方水土,一方人之水土,非一人所独有。在我看来,故乡山清水秀,风景如画。而三百年前,人烟稀少,绝少人为破坏,风景不说秀甲三湘,也绝非一无是处。“然而,予之历溪山者十百,其足以栖神怡虑者往往不乏,顾于此阅寒暑者十有七,而将毕命焉。因曰:此吾山也!”后来读刘载熙的文章,他有个观点,说事物丑到极境便是美到极境。所有的美景皆因国破家亡而成了哀景。“扶寸之土不能信为吾有。”虽然也是隐居,但和那些享尽湖山之美,林泉之幽,万物之性,天地之趣的隐士相比,一切美好皆因亡国之痛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次夫之为自己的笔作铭文。说:“为星为,于尔分畛。为枭为麟,于尔传真。吁嗟乎,吾惧鬼神!”一副笔墨能写出千样文章,可以写《降清文》,也可以写“此吾山”的气节。只要不惧鬼神,便可以为所欲为。徒孙问夫之:“鬼神何来?”夫之说,鬼神就是后人手中的判笔。
王之春《船山公年谱》说这年冬天夫之“居湘西草堂,公久病咳嗽,吟诵不辍”。这年,夫之七十三岁。
这篇文章夫之题名《船山记》,是他一生最后一篇文章。
题完篇名,夕阳西下。
一群黑色的乌鸦向南飞。飞翔的黑羽,使落日的场景惨淡而暧昧。一朵野花在落日时分造了一个生动的句子,它的性灵一直延续到柳絮飘零。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夫之坐在草堂前,柳树下,嘴里念叨着《诗经》,伸手去摘柳枝,手僵在空中。
那天清晨,风是固体的。
徒子徒孙像夫之告别柳树那样与他告别。那时卫星频道还没有开办,我没能看到徒子徒孙告别他时的实况。
徒孙问师祖,有什么遗憾。夫之像老鹰那样回望一生,说:“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现在行将归西,“幸全归于兹邱,固衔恤以永世。”一切都将解脱。
我在大罗山夫之墓石上看到这些文字,已是公元2002年,夫之以东晋名将刘琨自况赍志而殁,以北宋学者张载为法献身学术,为自己盖棺定论已三百一十年。
三百余年来,他的遗骸在故乡的山地里,享受着自然繁华所带来的生趣。百鸟在高亢激烈的情欲里生儿育女,干得比人要痛快淋漓。
徒孙又问师祖还有什么需要交代?夫之对着大家说,我死了之后,你们“能士者士,其次医,次则农工商贾各惟其力与时”。预感到树倒猢狲散的结局,又指着手题墓石手迹说:“止此不可增损一字!”又卜卦启誓:“背此者自昧其心。”一丝冰冷的寒光像彗星那样从众人的心头划过。我在《船山全书》中看到了自题墓石的全文。第一行云:“有明遗臣行人王夫之字而农葬于此。其左则继配襄阳郑氏之所也。自为铭曰”云云。铭词即为:“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邱,固衔恤以永世。”末行云:“戊申纪元后三百□十有□年□□月□□日。”又一行低数格云:“男□□□□勒石”。后有跋文。
墓石上的纪年让人心绪不宁,有一种割腕之痛和有不可颠覆的道德意识在里面。戊申纪元为明太祖洪武元年(1368),即明代开国的那一年。自洪武元年到崇祯十七年明朝亡国,共历二百七十七年,而墓石说“戊申纪元后三百”,于“百”字下、“十有”字下及年月日之间均留空格,是实难预卜自己将逝于什么时候,以俟考终卜葬之时再由后人填上,昭示后人不用清代纪年,誓不与清朝为伍,其意义之深远,节气之高傲,只有天地才能与之匹配。
时至今天,其空格早已填上,用夫之的纪年法今年是戊申纪元后六百三十四年,明朝亡国已三十五十八年,而清朝亡国也已九十一年。我还应当告诉夫之的是《南京条约》签订(道光二十二年,1842)距今一百六十六年;《瑷珲条约》、《中俄天津条约》签订(咸丰八年,1858)距今一百四十四年,大片河山从此不再属于华夏;《马关条约》签订(光绪二十一年,1895)距今一百零七年;《辛丑条约》签订(光绪二十七年,1901)距今一百零一年。
七
王夫之逝世之后的那个春天,徒子徒孙在王吾的带领下,在草堂守丧。春天特别漫长,悲寂之声在静谧的夜空凄厉地回荡。一群发情的黑猫在惨烈的嚎叫声中化悲痛为力量,将情欲渲泄到了极至。万物悲伤,但没有停止生长。
春天过后,徒孙依旧随蕉畦先生在草堂读书,生徒多至数十人。一个春天过去,又一个春天过去,猫已经老了,不能再做爱了,王吾说,我也老了,你们各自散去吧!这年王吾七十五岁。草堂从此与书声无缘。
王吾六十岁的时候,课业生徒凑钱为先生祝寿,其时草堂经多次火灾和白蚁蛀蚀,几近坍圮,王吾说,如果大家谨遵孝道,修缮师祖公的草堂就是最好的贺礼。弟子照办了。“易瓦以葺,支椽以栌,炼砖以砌。”(王吾《湘西草堂记》)茅棚草舍变了样子。七十岁的时候,诸生再次凑钱如旧。从游生徒及姻亲,又陆续捐资刊印船山遗书数种。雕版藏在右侧阁楼。王吾过世的时候,诸生又在草堂聚首,为先师守丧,回顾了师祖公的学术及先师传授遗书的精彩岁月,气氛很伤感。大树倾圮,众鸟纷飞,从此竟再无人在堂内办学。
在我的故乡,最动人的是鸡鸣犬吠的声音,内中有繁华与萧条、吉凶与祸福,这跟卜卦是一样的。但这年冬天,最动人的却是风。野菊头顶的伞被风吹走了。
我坐在长沙一个叫上岛的地方喝菊花茶,喝着喝着被一朵故乡的菊花击中。我对同伴说,我该去湘西草堂了。整整二十年没有去。二十年,人间换了,知道王夫之的已经没几个了,知道草堂的故事与学说的人则更少。王夫之依旧如明清之际那样寂寥。而这二十年来,我生活在城市,嚼着抹有劣质奶油的面包,品着矫情的四季,像迷途的马匹在感人的凄凉中消失在喧闹的现实世界里,只有想到王夫之的时候,才会想到故乡的青菜萝卜、高粱稻米。
月亮挂在石船山头,挂在草堂的上空。“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高尚的事物在变化中保持常理。我常常想,以今人的沉沦是不足以读王夫之的,而以王夫之傲岸的性格,也绝没有心思跟现代人周旋。王夫之生活在一个外界封闭而内心开豁的独特世界,用生命修筑灵魂的防线。至于他的学说,不管后人如何按经、史、子、集四部排列,在他那里都是建筑防线的砖石。谭嗣同说:“五百年来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国学大师章太炎说:“当清之季,卓然能兴起顽儒,以成光复之绩者,独赖而农一家。”(《船山遗书序》)其学说的内部结构又有几人能了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