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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堤散文两篇
作者:江 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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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堤,1961年生,湖南衡阳人,诗人、学者。主要著作有《山间庭院》、《诗说岳麓》等,曾是新乡土诗派的代表诗人,并参与策划岳麓书院“千年论坛”电视节目等活动,2003年7月21日凌晨因病骤逝。
湘西草堂
一
湘西草堂是王夫之晚年所筑的居室兼书堂。
古代的许多建筑在当时实际上是做书院用的,但不冠书院之名。夫之一生闭门隐居四十年,不与官员往来,不食朝廷俸禄,生活全靠居室课徒所得,这种教学与私相传授的从游方式是一样的。夫之的一些著作实际上就是教学课艺,写完了就给学生拿走了。夫之晚年,身体日见衰微,只管编撰课本,具体课徒养亲的工作由季子王吾承担。王吾筑“蕉畦室”于草堂之侧,从游的学生称他为蕉畦先生。夫之也偶然到堂授课,随处指点,这在传世的三种《湘西草堂记》和后人的各种研究文献中说得很清楚。因此,我说草堂兼有书院功能是不用怀疑的。
草堂的位置在湘江南岳以西,蒸水以北,与我的老家同处于万山之中,南岳奇峰连绵纵横千里的山势在那一带看得很清楚。我的老家名叫王家冲,三百年来并无王姓人家居住,因传闻王夫之中年隐居在那里而得名。由王家冲的山头北望,视线越过三四个峰头就可以望到石船山下的湘西草堂,以三百年前的寂静清绝,一声唤远就能将彼岸的人呼往此岸。
我对书院文物及建筑遗址的研究始于十年前,而我离开故乡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对故乡,对草堂都有一份深深的牵念。
金圣叹为冠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作批文,有《快说》三十三则,其一是说:“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一个人在外浪游久了,骤回故乡,见到熟悉的景物,听到熟悉的乡音,那份高兴也只有用“快说”才能言状。故乡是灵魂中的钉子,是肉体里的根,没有谁可以将它拔掉。
我初次见到夫之的书,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古旧书店,一本残册,看上去像是曾国藩兄弟刻印的金陵节署本,当时很穷,之所以买它,是因为书的作者与我同处一个故乡,共饮一条蒸水河,共拥一座石船山。
我见到岳麓书社出版的《船山全书》已经是1996年了,八百八十块钱一套,十六巨册,得攒两个月工资才买得起。那时我已结婚生子,自己又病魔缠身,孩子要喝奶,而我要治病,那种状态真是辛酸得要命。可越是辛酸,越想得到那套书,越想探究一下故乡的这位大思想家在穷愁潦倒时的生命状态。那时候,我对书的渴望如同种在坡地上的苞谷,渴望清泉;如同笼中的鸟畜,渴望森林。我一直在想我为何这样牵念一套书,与其说我牵念着的是书,不如说是故乡,是故乡的灵魂。我需要故乡,需要故乡的大爱支撑。如今《船山全书》早已摆上书架,我也一字一句把它读完了,该沉入灵魂的东西已经沉淀下去了,生命已被王夫之塑造成了另一个样子。
我在外面工作了二十年,灵魂在红尘的鞭笞中凄嚎,如果没有王夫之,我可能早已举手投诚。我知道甫志高是如何叛变的,也知道与王夫之同时代的学者钱谦益、王铎是如何写《降清文》而晚节不保,我还知道我身边的许多人是如何贪图荣华、敛取财物、沉迷声色而最终丧失人格、国格甚至生存的资格。有人曾带我到法场看过,希望能在犯人身上切一个器官下来给我换上,也有人将我领到另一种“杀人场”,只要你甘心被宰割你就能得到官位、权力、文凭、职称,并借此获得杀手的资格,从而可以以变本加厉的方式宰杀他人。我很庆幸,到现在为止,我尚未心动,设若哪一天死了,我因为拒绝污秽之物进入肉体、进入精神,而可以昂首见同乡,那是一种何等高尚的荣耀。金圣叹在另一则《快说》里说:“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中国文化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正如柏杨妙言是酱缸文化。关起门来用热水洗阴部的癞疮,这样的污秽有何快哉可言,热爱自身那点阴暗的人在人所不见的地方像苍蝇一样偷着乐。在这个变味的“可口可乐”时代,要保持健全的人格,留住人性最后一点尊严,没有王夫之是不可想象的。
每一个人的故事都存在于自己的时代里,不管你乐意不乐意,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演绎历史或者推动历史。他们的际遇只有他们自己才拥有发言权。我一直在想,苦难过去之后,他们的故事对当下的时代对处在生活进行时态的人来说,是否还有意义。新时代在与旧时代的对峙中话语变得越来越少了。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格拉斯在他的巨著《我的世纪》中说:“要是有客人问,我总是说:是这个魔镜把我们聚在一起的。”我是在时代这面魔镜前面、在新世纪的苍茫时分里追忆王夫之的。公元2002年的故事是世界杯足球赛的消息像蒲公英那样在地球上飞,人们忘却王夫之一点也不意外。而这种意外正好巧妙地避开了嘈杂人员干扰我对王夫之的追忆。
二
王夫之的文化价值,是过去三百年来历经曾国藩、曾国荃、郭嵩焘等无数先贤前赴后继的开掘才慢慢发现的。读《曾国藩全集·日记》,我知道他是如何喜欢我故乡的这位大师的。那时候,仗打得很激烈,曾国藩要调兵遣将,在各条战线上与太平天国军作战。这年是同治元年,曾国藩部署九弟曾国荃攻打南京。这是生死攸关的战役。
二更……四点入内室,阅王而农(夫之)所注《张子正蒙》。(十月初五)
二更三点入内室,阅王而农先生《通鉴论》数首,论先主、武侯、鲁子敬诸人者。(十月十七)
二更三点入内室,阅王而农先生《通鉴论》杨仪、孙资诸篇。(十月二十八日)
二更四点入内室,阅王而农先生《通鉴论》何晏等篇。(十月二十九)
二更三点入内室,阅王而农先生《通鉴论》数首。(十一月初一日)
……
这样的记载,有时不间断地出现,有时断续出现。不管仗打得如何,总是在深夜入室,凌晨才从书斋出来,所谓三更灯火五更鸡声,被曾国藩演绎得淋漓尽致。
到同治五年,记载又有了新变化:
辰正开船,阅《乡饮酒义》、《射义》、《聘义》。中饭后阅《丧服四制》,又补阅《投壶》……未刻……将近三日所看之书酌加批识,兼录朴目。……夜又批《礼记》二条。余阅此书,本为校对讹字,以便修板再行刷印,乃覆查全书,辩论经义者半,校出错论者半……若前数年在安庆、金陵时,则反不能如此之精勤。
这一天是同治五年(1866)六月二十日。因为公务,人在旅途,王夫之始终陪伴着他,真是忙碌而充实的一天。而此前,曾家军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攻取南京城,太平天国从此一蹶不振。王夫之的书也在同治四年十月刻竣,称《船山遗书》,是当时的全本,共收著作五十六种,322卷。在战争节节胜利的同时,王夫之的著作被曾氏兄弟一印再印,分送朝野上下,将帅兵弁,大名如同旗帜在各条战线传扬,许多将士战死沙场的时候,手中没有刀枪,但有王夫之的书。
三
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生于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时逢乱世,悲痛黍离。顺治五年(1648),曾举兵衡山,阻击清军南下。顺治十四年(1657)以前,为抗清复明、民族节义而崎岖奔波,甚至改姓隐名,在山中东躲西藏,过着久无宁日的流亡生活。直至事不可为,遂专一闭门课徒著书,总结明朝灭亡的历史教训,营建自己博大的学术体系。顺治十七年(1660)始到衡山以西寻觅隐居之所,避乱于衡阳县金兰乡,最终在茱萸塘构筑竹篱茅屋,名曰“败叶庐”。这时,夫之已年近四十。有了相对安定的避居地,使他有条件招收更多的学生,改变一地的文化荒漠的现状,并得以集中精力探讨哲学、历史与社会政治问题。此后十二年,他在败叶庐一边教书,一边完成了一系列重要著作,如《尚书引义》、《读四书大全说》、《春秋家说》、《春秋世论》、《续春秋左氏传博议》及记录南朝永历政权的《永历实录》等。其中《尚书引义》竣稿于康熙二年(1663),在这部作品中,他借阐发《尚书》经义,抨击明代政治弊端,进而总结历代王朝覆灭的思想教训,对玄学、佛学和宋明理学进行批判,并在他七十一岁的时候,对这部著作进行了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