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暗示(小说)
作者:陈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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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强防范意识,加强安全管理,取得了显著成效……
我简直不能相信!我马上跑到那家储蓄所。那储蓄所正常营业着,柜台内,营业员面色平静。没有人。地上一张纸片也没有,干干净净。可干净得叫人不自然,白得像刚粉刷的墙,分明是刚用扫帚扫过的,可见这之前发生了什么!我明白了。新闻总他妈的报喜不报灾,新闻上夸的,说明这事现实中非常少;新闻上批评的,说明这事多成灾了。现在新闻又巧妙地将坏事变成好事,将洪灾变成抗洪救灾,将银行被抢变成加强安全措施……我笑了起来。当然要这么说,不然拿那么多关注的眼睛怎么办?人们偏他妈的特别关注这类事件。他们会怎么想?那些聚在小卖店前的眼睛,那眼睛后面的脑子会怎么想?他们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拍着腿上的蚊子,他们撑着疲乏的身体,来看,来看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他们看到大把钞票被搜出、缴获的镜头,总要发出一阵惊叹。他们惊叹什么?他们被刺激了,他们骂。他们骂,是因为他们自己不能得到。人们骂偷,骂抢,骂贪赃枉法,骂腐败,是因为他们自己不能偷、抢,不能贪赃枉法,不能腐败。大家都在恨,大家都在想,大家都在内模仿!
我再见到他时,他果然不一样了,已经不再是“凌志”,而是“奔驰”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换成“奔驰”?好像没“奔驰”就不能做他的“生意”似的。到手的钱买什么不好?我有点替他吝啬。他邀我上车,他说要带去我飞车。我还没反对,或者说我反对不出来,他就一踩油门,飞了起来。“奔驰”可真奔驰!我赶忙抓紧车窗框,我觉得是抓着自己虚弱的命。我从来胆小,害怕飞,从没想过飞。中学时有一次班会,大家谈理想,“我的理想”,大家这个说要当球星、影星、歌星,那个说要当企业家、科学家、文学家,到我了,我说不出来。大家一定要我说,我就说,我要工作。成“星”成“家”都不是工作,都没必要工作,我要工作!全班哈哈大笑了起来。她也笑了。我明白了,就是那一次,她看不起我了,我是个飞不起来的笨鸭,我要工作!这是一个最不要笨的时代,嘴皮不破只管吹,飞机不掉只管飞。所以大家都在吹,所以大家都在飞,这就是飞速发展,这就是腾飞!他飞,还轻松哼着曲子。我也飞了!我一飞,才他妈的发现飞的感觉其实就是感觉不到自己在飞。好车跟差车的区别就在飞得起来飞不起来,好样男人和孬样男人就是看你能不能带她飞!我明白了,可惜太迟了。
“现在好了?她。”我忽然问他。
“好了!有‘奔驰’当然好了。”他答。
“也带她飞?”
“当然!”他答。
“她怕不怕?”
“哪有不怕的?女人嘛!”
“那……”
“那就……让她胳膊穿我胳肢窝夹住,像板夹一样。”
他嘿嘿笑了起来。我也嘿嘿笑了起来。我们一起大笑了起来。
“下次行动什么时候?”分手时,我突然问他。
“什么?”他说。
“你他妈别跟我装死!”我骂,捶了他一下。
他嘻嘻笑了起来。“要国庆了吧?”
“国庆?”我几乎叫了起来,“今年五十大庆,可有阅兵!”
“是呀,又怎么了?”
“到处都在警戒……”
“我知道。我还知道东长安工商行那地方最戒备森严。”他说,笑了一笑。
6
我直奔东长安,工商行。
那里非常挤,人挤人。进银行的都是有钱的人,或是存,或是取,一叠叠钞票哗啦啦在他们手上点呀。我才记起这是发过节费的时候。我要是有工作,也会有过节费发,也可以进银行,钞票,哗啦啦……我瞧见一个高高瘦瘦男的哗啦啦点着钞票。他把钞票放进了手提包里,出去了。我忽然发现一个矮矮胖胖的家伙也随即跟了出去。他是谁?我认识。我想朝他笑。可他好像没瞧见。他跟了出去。那高高瘦瘦的骑上了一辆摩托车。他就也发动车,“奔驰”。不,不是“奔驰”,也是摩托,“本田250”!他是准备好了用摩托的,他早准备了一辆大排量摩托,尾随而去。然后,到了僻静处,一撞,然后就,抢!不,他没有下来抢。他不用自己下来抢。他有同伙。那同伙跳下,就抢,然后,飞车而去。可是那瘦子的手却抓得紧紧的,抓住那个包,手指头都要掰断了!那包里有多少钱?到底有多少钱?刚才我不是看到了吗?撑破了也就几千元。可他抓得紧紧的,揪也揪不脱,掰也掰不脱!还好他没瞧见我朝他笑。
又有钱出来了。这下是装在硬硬的铁匣里。两个身穿浅蓝色银行工作服的女营业员一边一个抬着它,向押钞车走去。她们身肢好像被沉甸甸硕果压弯了的树丫。铁匣子这么小。压缩饼干。我突然记起他说的这个比喻,嘻嘻笑了起来。
两个荷枪实弹的保安站在那里。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的脸被掩在铁盔下。他们一定在盯着路。路很长,两个营业员抬着,路边满是忽啦啦的眼睛,瞧着她们。她们就故作姿态地扭着腰肢,简直在表演。路边人全都伫足凝视。这是一个仪式,一场阅兵式,凝重、庄严、无声。
铁匣子被放到了押钞车上。然后,关门,走了。
尘埃落定。街上灯亮起来了。
每当华灯初上,我就特别惶惑。天还没黑下去,灯已经亮了起来,天光下的灯光黄黄的刺得人眼睛发辣。地上嗡地冒出更多人,车,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冒出来似的。他们个个都那么有钱,花起来,花起来,好像这钱都是抢来的似的,好像他们都在哪里等着那辆押钞车,抢!我不知道这地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不愿回家去,家破破烂烂。我在街头站着,瞧着。一个秃头男人搂着一个女的腰在走,那腰肢好像那抬黑匣子女营业员的腰肢。一个酒家保安向我走了过来,像猎狗一样嗅了嗅我,又走开。一张焦灼等人的脸。对面的“麦当劳”落地窗上,一家三口,男的在不停地打手机,好像很成功,她老婆就努着一个不可侵犯的嘴补口红,他小孩就爬上又爬下,车灯在他们身上流曳、旋转……
叭!突然,一声喇叭在我身后鸣响。一回头,是一辆小车,虎视眈眈,张着血盆大口,冲着我。我知道它要怎样,可我没有动,不让开。它就又“叭”了一声。车挡风玻璃后渐渐现出一个人影来了,他也在打手机。他好像并不专门关注我,继续打他的手机,还哈哈笑了一下。什么事对他这么重要?使他这么开心?一定是抢到什么了,说不定,就是刚才那辆押钞车,他得手了!他们在手机里密谋、分赃。我就更不让了。我不但不让,还故意悠闲地抬头看着天。他终于一合手机,头钻出车窗朝我做手势。我还是不动。他就火了,冲我大声吆喝了起来,好像他是只老虎。我是个历来顺受的人,从来怯弱的人,过去,要是谁向我瞪一个眼,我都会吓得像猫一藏起来。现在我变得不怕了,猫变成了老虎。连我自己都有点吃惊,我居然跟人对抗起来了。我觉得自己的脚在打颤。我的后面马上堵成了一团,像一团乱麻,是我制造的乱麻,我自己看了都害怕。“叭叭”声响成一片。但我仍然不动,抗拒着,好像只是为了固执。那人就从车内跳了出来。有好几个人也从他们的车内跳了出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挡了道,还不让开!你!妨碍交通,破坏秩序!你他妈破坏秩序!要大家都像你这样还不乱了!哼!乱了?我笑了起来。什么乱了?要不乱,你们有车子有房子有女人?你们这一切还不都是乱中偷来的抢来的?他,刚才你还在手机里密谋呢!你们可以乱了,就不要别人乱了?就让你们乱?就该我们死守秩序,遵纪守法!你说一个人要遵纪守法,对,没错,可是大家都在干,大家都是贼,大家都在乱来!你说一个人损公肥私要受谴责,可人家还在侵吞国家巨财呢!大虫放过了,小虫被网住了,傻瓜被镇得老老实实,凭什么我要当傻瓜,要当秩序垫脚石,要当牺牲品!我就是不要!不要!我要让你们急,让你们气!气!我想气他们,可我自己眼泪却被气出来了。我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