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对五个日常词汇的解读
作者:黄 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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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以在三天之内决定结婚?你对他了解多少?”我不断地追问。
“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我想有个家,有个房子,我再也不愿在这种集体宿舍呆下去了。”她一脸的坦然和淡然。
“再说,人生不就是一场赌博吗?对女人尤其如此,谁可以保证自己一定会赢呢?既然这样,谁又可以断定我一定赌输呢?”说这句话时,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很漠然的东西。
那是一个感情受过伤害的姑娘。她在房改的浪潮中终于结束了自己疲倦的折腾,将命运托付给了一个并不太懂的男人。她还算幸运,结婚一年后,生了孩子,两人关系稳定,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但与之比起来,我在随后的一年内听到更多的却是在那场房改的浪潮中,那群匆匆决定婚姻的年轻人,又怎样为了逃避不幸,再次逃离自己打赌换来的房子的消息。
不知为何,在那场房改中,我在目睹了那场疯狂的结婚浪潮后,便没有来由地想到了知青的返城。房改政策,事实上决定了多少人幸福或者不幸的婚姻抉择。而这种奇怪的联系,大约也只会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发生和出现。在这种情况下,当我听到那些唾液横飞的旁观者的指责时,我总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愤怒。除了我们自己,有谁可以理解这群疲惫的年轻人对一个小小的家的渴望的尊严和无奈?在这种时候,面对残忍的现实,除了褪去爱情的玫瑰色彩,他们还能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1970年代人
对1970年代人这个词汇的理解,更多来自于对我们这代人成长的体会。和故事情节完整的父辈比起来,我们这一代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没有情节只有细节。和父辈可歌可泣的辉煌青春比起来,我们这一代的青春色彩要逊色得多平淡得多。现在看来,尽管我们父辈面对的是一个荒唐的时代,不可否认这也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而我们尽管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时代,但不可回避也是一个平庸而现实的时代。抛开国家这个宏大的主题不论,如果我们正视年轻的心灵最渴望的是理想和激情(请不要将“文革”的后果强加到我对年轻心灵的理解上),那么毫无疑问,在心灵的成长方面,父辈比起我们毫不起眼的青春要幸运得多,他们尽管在应该获得知识的时候,失去了宝贵的学习机会,但他们在放飞自己心灵的时候却有过浪漫的回忆,而这种情感的成长经历,对一个人的一生将产生深远的影响,只不过这种影响并没有被我们充分意识到,或者说对我们对这种重要性的认识,很多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消解在一种看似正确但实际偏激的论调中,消解在一种功利性理解的偏颇中,直到现在,我们依旧没有学会从中国最重要的智慧——中庸中去获取我们最珍贵的精神粮食。正因为这样,“文革”尽管耽误了一代人,但现在挑起社会重担的依旧是他们这代人,“文革”尽管搞混了一代人的思想,但新时期对一切的反思恰恰以对“文革”的反思为精神和逻辑起点,“文革”尽管酿就了很多荒唐的历史事实,但多年以后,那些荒唐事实在岁月的流逝和冲洗中,恰恰成为我们今天最有份量的精神食粮的原材料。当然,在上面的文字中,我没有半点为“文革”辩解的意思,因为没有亲历那个时代,这种局限注定我对“文革”的解读不可避免地会带上我们这代人的印记。我不能肯定我的这种解读会在怎样的层面上揭示历史的真相,但我相信这种拉开距离的解读,这种客观而又冷静并且忠实于我们这代人的真实感受的解读,可能在某些方面仗着懵懂无畏,反而更能进入那些一直被历史遮盖的真实角落。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采用主流意识都用的方法,再千篇一律地说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哪怕我的结论永远都不着边际,我依旧要保留我们这代人独特的精神方式。
很明显,我们这一代是没有宏大叙事主题的一代,我们还是少年时,就没有见过大字报,没有经历过串连,没有见过血淋淋的人生场景,也没有经历过家庭一夜的变故。跟我们的孩子比起来,因为物质的相对贫乏,我们也能算得上吃过一点苦,但这种苦难根本就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们在孩提时代唱着“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憧憬中长大,到现在却为了能进一个外企想尽了办法;我们沐浴着1980年代的理想主义光环确立了同样理想主义的人生观,到现在面临的语境却再也跟理想无关;我们在中学的课本里,得知爱情的定义是“基于两性之间互相理解的一种人类最高尚的感情”(大意如此,见中学课本《青少年思想品德修养》),但到我们真正遭遇爱情时,却被现实活生生地告知,这种人类最高尚的情感往往与一些最现实的条件——房子位子票子——息息相关;我们在幼年时代就牢固地确立了一种信念:只要考上大学,人生的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到现在我们面临的真实处境却是:毕业可能意味着失业,如果我们没有关系的话,如果我们没有身居高位的父亲或者舅舅的话;我们高中时代还在悄悄羡慕一对老师的浪漫爱情,并在心底悄悄将此当作我们明天的爱情版本,可我们大学还未毕业,得到的消息却是,因为说不清楚的移情别恋所致的劳燕分飞;我们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学会珍视自己的贞操,到现在面对的事实却是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在网恋的名义下不断地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上床的坦然。别人当然有理由责备我们,我们的父辈当然有理由责备我们,责备我们的轻率,责备我们的功利,责备我们的心浮气躁,责备我们的缺乏责任感。可我们能争辩半句吗?我们的生活平淡得连争辩的理由都没有半点,但他们却漠视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我们在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不得不承受他们作为一个成人所承载的压力。我们在心灵最浪漫同时也最需要浪漫的时候,面对的现实往往是最无情的竞争。我们当然还想坚守一些什么,像很多年轻的心灵那样,我们当然还想在现实的烟尘中去呼吸一点浪漫的气息,我们当然还不愿轻易地向现实妥协,但在矛盾而又喧嚣的世界中,我们却再也无力去坚守自己卑微的梦想,我们不得不屈从现实的安排,将自己的灵魂封闭起来。
我们的生活场景是如此地狭窄而又缺乏诗意,大学毕业时,因为不好找工作,接着考研,研究生毕业时,因为依旧不好找工作,于是考博,在毫无创意的追逐中,我们在一场场考试中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激情耗尽,为了所谓的现实问题,就这样配合现在的教育制度,一步步将自己改装成一个说来就汗颜的博士。在千篇一律三点一线的忙乱中,我们一直没有机会去好好实现自己少女时代的心愿,一直不可能在现实的缝隙中趁年轻的时候,去好好地流浪一次放松一次。我们一直就忙乱,吝啬到从来不会给自己的心灵留下半点空间,在这种忙乱中,我们忘记了感动和流泪,忘记了昨天的关于童年的最美好的回忆,忘记了对明天作一个小小的打算。
这就是我们。1970年代出生的我们。
我们并不太长的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中的关键词,很多时候单调到仅仅与考试、升学、排名、评奖、并轨、考研、电脑、出国、鼠标、就业、送礼、按揭、房改、找工作、拉关系、走后门、重点大学、外资企业、公务员考试这些毫不浪漫没有半点人情味的字眼有关,相反,诸如落叶、秋天、斜阳、黄昏、炉火、梨花、大漠、西湖、海边、笑容、诗歌、爱情、坚贞这些富有诗意的字眼永远都在我们的词典中缺席。正因为这样,我们这一代往往被武断地断定为缺乏历史感、没有责任感的一代,很多时候,卫慧棉棉的心灵独白(对她们的作品,事实上一直存在很多误读。也许只有同龄人,才能在她们放纵的文字中,读出那份无言的悲凉和凄怆)往往不自觉地被归为我们这一代的精神标签。我们不能拥有自己,但从出生起就肩负了浪漫过头的父辈要找回他们逝去的青春梦想的神圣使命。我们不属于自己,却属于别人,诸如父辈和亲人。但现实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啊!这种变化的每一个细节哪一点不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呢?高考改革,户籍改革,房产改革,市场经济,自谋职业,大学并轨这一切宏大叙事的枝微末节,哪一点不在我们身上烙下它在改革名义下的印痕?如果考虑到承受这一切也需要勇气和耐心,那么别人又凭什么判断我们的无能和平庸呢?在这种剧变中,我们依旧勇敢地接受并面对这一切,我们在祈求自己的孩子能够处在压力更小的声音中,有谁正视过我们卑微奋斗过的勇气?有谁正视过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尽头的对于明天的恐慌和麻木?时代在以谁也无法阻挡的速度变化,这种变化之快以至于到现在根本就没有人有耐心或者说有能力,来勾画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轨迹。我们在巨大的时代速变中,渺小到只要落实到具体的个体,就平淡得如一杯毫无创意的白开水。在我们苍白的记忆中,在一年年划过的,早已将我们的眼睛晃得什么也看不清的时代速变的光芒中,又有谁关注过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创伤和说不清的痛楚呢?推而广之,在平庸化的时代,我们又如何理解比我们更年轻的灵魂的呼吸呢?我是一个感伤而又念旧的人,我没有办法完全认同这个缺乏诗意的世界。正因为这样,我才更珍视生活中一些令人感动的细节和片断,正因为这样,我才对那些在我生命中划过的印痕抱有深深的怀念,从而一次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玩那并不丰富的记忆,正因为这样,我才一次次在喧闹的人群中,深情地回望那曾经使我感动的片刻。与上一代人比起来,我们之间最大的差别就在于:他们的人生经历与国家的剧变共呼吸同命运,而我们的人生历程却永远地消解于国家这个宏大叙事的影子中。
唯有细节没有情节,是我们这代人的宿命。
原谅我在这篇文章中,喋喋不休地纠缠于一些没有丝毫诗情画意的词汇和语言。长久以来,其实我一直想寻找一个完整的故事,来心平气和地讲讲我们这代人的情感和经历,但我等到青春都快消逝的时候,还是没有遭遇到完整而又动人心魄激动人心的情节,原谅我只能给各位提供一些没有任何宏大意义的词汇。如果我坚持说真话的话,我要首先勇敢地承认,我们这一代正是在平庸而又千篇一律的旋律中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和父辈火热的青春比起来,我们这一代永远没有值得骄傲的回忆。和父辈的理直气壮比起来,我们因为自己的平庸永远都只能缄默不语,对我们的孩子而言,当他们像我们今天追问父辈的故事的时候,我们也许会面对一个尴尬的时刻,从而为自己没有值得向他们炫耀的诱人情节而羞愧不已。
黄灯,博士生,现居广州。曾发表论文、随笔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