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对五个日常词汇的解读
作者:黄 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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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
再没有一个城市像广州这样直接影响了我的生活,这种影响并不体现于我正在广州求学,也不表现在尽管我到广州才短短的一年,但却对这个说不清楚的城市有一种强烈的认同感。
对我而言,这个城市给我带来的莫名亲近,主要在于它容纳了我的亲人,在它闷热而又潮湿的空气里,混杂了我亲人的呼吸和眼泪。我的亲人当然不可能像我一样,在这个喧嚣城市的安宁一角,拥有一间宽敞而又明亮的学校宿舍;他们不可能像我一样,在捧着一本看烦了的单调的理论书籍后,能悠闲地听着英文歌曲注视着窗外的树影在阳光下舞动。当我从容安排一天生活的时候,他们在这个叫做广州的城市,很有可能为了每个月不到五百元的工资,而不得不呆在一个令人发闷的工厂终日劳累;当我很有规律地在操场运动的时候,比我小一岁的表妹,此时此刻可能正在一个充斥了打工仔的工厂外面,摆摊子贩卖最廉价的内衣和袜子;当我每天傍晚在网络上面穿梭的时候,我的叔叔,这个整整淹没在亲人记忆中八年之久的男人,可能在他侄女无法知晓的角落为了第二天的早餐而忧心忡忡。还有我那个从小一起玩大的表弟,因为学坏在家乡混不下去,于是毅然将广州当成了自己的栖息之地。为了生存,他们远离家乡,他们心甘情愿拒绝家乡那缕在我眼里依旧散发出浪漫气息的炊烟的挽留,义无返顾地走向他们当初并不知道真相的广州。他们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城市的任何一条小巷,他们为了一点点小钱可以忍受别人无法想象的屈辱。为了实现他们离乡时的梦想,他们可以不顾一切,暂时忘却祖祖辈辈遗留下来的规矩和标准,白道黑道地冒险。在他们眼里,广州是一个可以摆脱贫困的地方,广州是他们年轻时候惟一能放飞自己心灵的所在。尽管在家乡的亲人眼里,到了广州就意味着生活找到了另外一条出路,但他们永远都不知道,那些还没有到达广州就被定义为民工的亲人,根本就没有办法走近任何一栋属于另外一个阶层的高楼大厦,他们永远都不能发挥自己的想象想到,在疲惫的折腾中,这些到广州寻梦的亲人还来不及走出广州火车站,就背着厚重而又廉价的行李,被到东莞顺德这些企业集中的周边城市的汽车司机拉走,从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的众多与他们身份和处境相同的人流中,并在简单而又艰辛的劳作中支付自己的青春。他们永远都不知道,在他们的亲人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流光溢彩的广州注定只能是他们一个永远也无法走近的梦,如果他们没有特别的机遇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他们永远都只能被社会的主流人物定义为盲流。
尽管如此,为了一个在很多人看来什么也不是的梦想,我的亲人可以在年关的气息还没有褪尽的时候,就勇敢地做出离家的决定,他们可以在家人还围着火炉烤火的时候,就加入到绵绵不尽的火车站排起的南下的长队中,以自己的实际行动阐释那个极富中国特色的叫做“春运”的词汇。他们可以忍受最廉价的火车的拥挤和各种难闻的气味,他们可以忍受十几个小时可能根本就无法好好站稳的艰难。在孩子的哭泣和挽留中,在年老父母送别的泪光中,他们从来就没有想到当他们付出一年的青春和汗水的时候,他们背后又多了多少的牵挂和泪水。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实现那个“到广州去”的梦想。
我的生命无法与这群人割舍。
他们是我的亲人。
尽管我与他们完全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尽管在街上碰到我可能会为他们不得体的打扮感到尴尬和难为情;尽管我在心底里认可他们的品味实在不够;尽管我承认我是如此讨厌他们满口脏话随处吸烟和吐痰的恶习;但他们是我的亲人。在他们走出广州火车站这个喧嚣而又缺乏安全感的地方后,在他们踏进这个陷阱重重的人群后,我是他们惟一的依靠,我是他们拿起电话惟一可以打定主意要联系的人,我是他们在还没有找到工作以前一点小小的依靠。
他们是我的亲人。
他们在广州寻梦,和我一样。就因为这点,我没法对广州的拥挤和混乱抱怨半句,我没法不从内心深处感谢广州的宽容和它永远温暖的阳光,尽管这个城市总是将我的亲人淹没并且藏在暗处。
当下
多年以后,我还能够记起今天吗?记起此时此刻——公元2003年8月1日(星期五)下午15:54,这个在人的一生中平淡无奇但不可或缺的时刻吗?还能够记起此刻播放的《绣金匾》、《灯碗开花》、《山丹丹花开红艳艳》这些古筝曲吗?还能记起这个具体的时刻,我坐在电脑前面抓住现在的每一分钟,写我的第一篇叫做《细节》的长篇小说吗?
此刻,因为是暑假,我的很多同学都回家了,孤零零的三楼只有我一个人常居。此刻,窗外的太阳正热烈地开着,晒得路人一个个行色匆匆,没有半点想停下来的意思。此刻,竟然有一两只蝴蝶试图飞进我的房间,但它们飞了几圈后还是疲惫地离去。此刻,我房间到处都是嫩黄色的蚂蚁,它们竟然大胆地爬上了我的肩膀。我写累了,连想说句话的人都没有。我想给一个很好的朋友打电话,但害怕他敏感的老婆酸酸地盘问,徒增不必要的麻烦,尽管在电话中我最多只讲一点我现在的心境和感受,还有对炎热的抱怨。
但我怎能忽视白天的时候,我身边活动的另外一群人呢?因为我所住的房子大部分都是毕业班的学生,她们毕业后,学校正好利用暑假装修。于是我的身边就多了一群搞装修的年轻人。我每天将门打开,为的是透气,我一起床就坐在电脑前面。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我们从来都不说话。我不得不忍受他们电焊的尖叫声,不得不忍受他们带来的比平时多得多的灰尘,不得不忍受他们油漆桌子和床时所产生的难闻而又刺鼻的油漆味。但我对他们没有反感和讨厌,此时此刻,如果没有他们,我就不得不忍受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难耐的寂寞和孤独,就不得不忍受漫长的没有任何声音和人影的日子。尽管我们彼此之间一句话都不说,尽管我们事实上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交流,但我离不开那种平时使我讨厌的声音,离不开那群以我的审美观判断没有多少气质的普通建筑工人。
因为装修的时间比较长,我发现我已经从当初他们进驻宿舍的不习惯到现在的习惯,我已经习惯了他们每天早上八点左右就准时上班的节奏,习惯了他们中午的午休,我还能感觉到他们因为我的存在,那种类似于小男孩说话方式所透出的不易觉察的收敛。我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兄弟姐妹,不知道他们到底念了多少书,不知道他们的父母是否天天将他们牵挂,不知道他们用稚嫩的肩膀为整个家庭贡献了多少力量。他们看起来像我的堂弟,我的堂弟也在广州,整天像他们一样出没于不知名的建筑,每天弄得满身汗水和泥垢,每天弄得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全身散发出年轻人特有的汗臭。为了掩盖装修带来的噪音,我时常将音乐的声音开得大大的。我放摇滚,能够感到他们在繁重的劳动中明显的放松,我甚至偷窥到一个还很小的男孩随着音乐的节奏摆动的时候,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很明显,他们也爱听音乐。他们不但喜欢摇滚,还喜欢古筝,喜欢二胡,喜欢童谣。他们也是年轻人,他们应该比我更年轻。他们当然有理由和我一样喜欢音乐。
因为同样的对音乐的好感,我发现我与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有了微妙的变化,比如他们不再将我当成一个死板的只知道念书的姑娘,我到水房去打水,他们竟然给我让路,尽管他们让路很不方便,我还发现有一次我晾晒的衣服掉到地上,竟然被他们捡起重新挂在阳台的铁丝上,因为浅色的衣服上面,很明显地留有他们还带有泥巴的指印。因为这些细节,我对他们充满了感激。
可是,我们之间真的从来就没有任何沟通,没有讲过任何话。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我们不知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