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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居越南十二年(1939—1950)
作者:黄焕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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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堤岸到岘港已是半个月了,而钱也差不多用光了,只得伸手向玉珍借钱。她是满口答应了,请我放心,但是她的母亲和丈夫不肯,反而讥讽说我的女人有钱。她丈夫生性悭吝、刻薄、一毛不拔,从来看不起穷人,尤其像我这样的“寒儒”更不喜欢。我真懊悔不应该向这样的人借钱。
我补记一件事,当我乘绥和往归仁这一段火车时,跟一位越南籍的老人坐在一起。他七十岁,懂得汉字。我初到越南,不懂越南话,即以自来水笔写出文字跟他交谈。他说大家都是黄帝的子孙。我称赞他的精神很好,他点头微微地笑,以手抚摸他的胡须。他戴一顶黑色帽子,穿一件黑色长袍,越南人的长袍比中国人的短些,穿起来只到膝部,正在交谈之时,他解开长袍的扣子,在里面的衣襟上结着一只银章,上面刻着“太帝寺署正”五个字,从谈话中我知道他中过进士,越南人考取进士很容易,跟咱们中国科举时代的考试大作其八股文是不相同的,他指着银章给我看又微微地笑,以手抚摸他的胡须,看来他非常得意,原来他先前是在法国殖民统治下的傀儡皇朝做过太帝寺署正这官儿,傀儡皇都设在顺化,傀儡皇帝就是保大。他是中圻某地人,到顺化去探望他的孙女,他的孙女在顺化某中学读书。我下车了,跟他挥手道别,这位老人的慈祥面容经常留在我的脑海里。
(五)
我在中圻白跑了一趟,匆匆忙忙回堤岸,心中有点不安,为了要教学解决生活问题,就托人领取华侨登记和国籍证。不久,有贵叔叫我带女人到他那里去,从堤岸到茶荣,大约行车四个钟头,经过美、新安、永隆几个有名的省会,始到达平富市,从平富市还要行车十四公里才到茶荣有贵的铺子。
越南人民居住的房子叫做là屋,无论屋顶、墙壁门窗全是用là叶建造的,là是水生植物,叶子跟椰子树叶很相似,把它来编织成块好像门板一样,作为建造房子的材料,这样的房屋猫狗都可以钻进去,有些富裕人家,屋顶盖瓦,用木板或là叶做墙,也有屋顶盖là叶以木板为墙的,普通的越南劳动人民都非常穷苦,自然没有好的东西吃,所吃的只是粗饭。无论男女都有吸烟、喝茶、啃槟榔的嗜好,睡觉时床上铺一张草席,盖覆身上的也是一张草席,越南人买草席要买两张,如果只买一张便是有人死了,在衣着方面,有些人没有衣服替换,就在夜间脱下来洗,日间才有衣穿,这些人是靠种田过活的,谷子未收割时没有钱用就得向债主告贷,又要受高利贷的繁重剥削,逾期不还将被官府送到牢狱里去,尝尝铁窗风味。
(六)
到平富市后,有贵叔安置我夫妻两口人住于有章叔的铺子里。这铺子和他的商店原是一间大房子,是二层楼的建筑物。平富市除了这房子有楼外,其他的全是平房,有的是là屋,有的是瓦屋。
关于办学的事情,有贵叔认为,如办正式的学校,必须向殖民政府立案,而校长教员都必须具有上述的条件。为了使逃难南来的儿童得就学的机会和侨生的儿童得以学习汉文,就征求本市和附近的学生家长的同意,先行设立家学。于是请木工制造黑板、课桌和凳子,买一些挂图教具,积极准备开学。招得学生十五名,学费是以每月来计算,有的人出钱多,有的人出钱少,按各学生家长的经济能力作决定。这样,我每月大约可得三四十元,总算能解决夫妻两口的生活。这十五名学生中,在本市的八名,附近各处来的七名。我的女人还要跟他们煮饭,房子的楼上让他们住宿。虽然是家学,但小学的全部课程都教授,小学课本教完后接着还教初中一年级的语文、数学和英语三科。
我的教学尚好,得到各家长的赞扬。
开办家学,由有贵叔以帮长名义向省级的殖民政府讨得办学证明书(即所谓人情书),有省长的签署。省长是法国人,殖民政府省级以上的官吏,如省政府各机构的人员都是法国人充任,设有通译。省以下的行政单位,如县、乡的首长则由越南人充任,不但设立家学要人情书,即婚姻、葬祭之事也要讨人情书,燃放一包竹炮更要办这样的手续。华侨也好,越南人也好,高棉人也好,都不能例外(这些只须在乡政府讨取)。设立家学的证明书,只允许收十名至十二名的学生,如超过名额,将受到严重的处分,同时要与乡政府的人员打好交道,当地的越南学校校长教员也要联系。我们招收的学生已超过了名额,如督学或公安局长来巡查时,先得到消息就打“游击战”,叫几个学生暂时避开。可是那个越南学校校长是个狡猾之徒,他常常刁难我们,恫吓我们,并且要通知茶荣的教育部门和公安局取缔我们。我在那里当了四五年家庭教师,虽然有时害怕,但皆幸免无事。
那个校长不但是个狡猾之徒,而且是个赌棍,经常赌钱。越南的小学星期四不上课,让校长、教员休息,星期六下午则上课,实际上一周教学只五天。在例假时间那个校长一定上赌坊,或者聚集赌徒在他的家里打牌。他体罚学生非常严厉,把学生打得遍体鳞伤,使学生不敢再上学。当时越南的教师几乎都是对学生进行奴化的法西斯的教育。第二次世界大战停战后,英国殖民主义者带着法国殖民主义者回来越南南部接收,当时学校停课了,那个校长却当法军的通译,到处勒索人民的财物,最后反而被法军杀死了,得了应得的罪罚,这是一个不知亡国惨痛的知识分子的可耻下场。
(七)
我当了家庭教师每月得三十多元,在法郎未贬值之前,夫妻两口的费用每月约花二十多元,生活总算过得去。虽然如此,但我时刻都不忘记祖国的情况——抗战何日才能取得胜利,日寇几时才打垮?同时也怀念着年迈的双亲和幼稚的孩子,他们在敌人的铁蹄蹂躏之下,能否保全得性命?这些一系列的问题经常萦绕着我的脑际。家乡的音信有时隔绝了,消息杳然,我不禁口占一绝以遣怀,诗云:“滂沱大雨闹黄昏,独坐无聊泪欲吞,隔海音书鱼雁断,乡关有否阵云屯。”当时住在海外,邮政断绝,送信往来,或寄钱回家,全靠那些“客头”,也有人托其带家人亲属回琼的。他们偷渡敌人的封锁线,冒着生命危险搞这工作,而“油水”也捞得到手。这些人也有不幸遭遇的,有的在海上碰到敌舰,所乘的船只被烧掉,人则被杀死,有的幸得回到海南,登陆时,却被土匪打劫一空。个别客头趁着风险骗取人家的钱财。我有一次寄钱交与石鼓村人史克善带回家,但他并没有回去,反而去马来亚,在家乡时我原和他相识,他是个补锅匠,后来父亲知道这件事,来信有云“其人名曰克善,未必为善也”。父亲还述及村中祠堂和自己的铺子被日寇烧毁,村中各人逃出虎口,幸得平安。我又写了一首七言绝句:“鱼书万里报平安,客里伤心强笑颜,举首关乡何处是,一重绿水一重山。”
为了多一点收入,我的女人有时做些食物出卖,这些食物,有的是椰子汁煮香蕉,有的越南话叫做bànlóngguō,一般的糖果饼干之类的食物,越南话都叫做bàn,而bànlóngguō则是米粉、糖和椰子捣烂,做成一只一只几乎同巴掌那么大,蒸熟而成,这和我们家乡所做的黍()以米粉做裹皮,里面装些花生糖或椰子糖为馅的是不相同的。
女人怀孕了,我以为如生下孩子,多了一个人自然在吃穿各方面也将随之增加。为了减轻负担,我就动员她回琼,她如回去了,将来祖国抗战取得胜利,恢复锦绣的河山,我一个人也容易回去。可是她说:“路途之上非常危险,是不是能回得到家,倘如遭遇不测,死的是两条生命啊!”我的心顿然冷了,只好让她留下来。因为她说的话有道理,应该接受。
在女人将分娩的前一天,由有贵叔的女佣乘三轮车送她到茶荣有章叔处,晚上八点钟才往茶荣省助产院,于当夜一点钟生下一男孩。过了两天我到助产院去。该院是省医院的一部门,房屋的建筑至为壮丽,医疗设置都很完备,我一到助产院某号房间时,越南籍的助产妇笑嘻嘻的说:“翁台(先生)你的巴台(师娘)前晚生个公艾(女孩)!”从来中国人重男轻女,与越南人恰恰相反,她倒说这句话跟我开玩笑。一会儿,一个中年的法国妇人走进来,和我亲切地握手,她是助产院主任,懂得越南话。她向我道贺,并且指着孩子微笑地说:“你的孩子生得真漂亮好看啊!”该医院对于防御疾病的工作做得很深入认真,所有的婴儿一生下来洗干净了就种牛痘,母子两人住院时,都是穿院里的衣服。对于产妇来说,吃的东西,营养非常丰富,她在那里住了十多天才乘车回平富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