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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1期

八月之光

作者: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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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成从稀泥里提起脚,低头寻找木板,就听北边一间水泥板房的窗子里轻轻响动了一下,他并没在意。正要往小雪宿舍里走,小铁门旁边就钻出一个厨师模样的男人来。老成有些紧张,怕造成误会,可是小雪从那间水泥板房里看见了他。小雪从老成一进来就看到他了。虽然天色不太亮,老成还是发现了小雪的腰身臃肿。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响,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了。等面对小雪坐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室内。可这是一间什么样的房子呢?一张单人床就快占满了。老成相信小雪是想要自己离他远一些的,但两人几乎靠在了一起。老成木然地把目光转向窗外,没能看见那个厨师,但能听到雨靴踩泥的吱哇声。
  老成很突然地注意到了窗子的狭小,上下只有两块玻璃,下面的一块还有一道斜斜的裂纹。老成转过脸来,不慌不忙地对小雪说:“雪,咱回吧。”小雪低着头,两手反着扣在一起,微微笑着,不动一动。老成就又说:“咱回吧。”小雪目光飘忽地看了老成一眼,轻声回答:“不,我不走。”老成还是劝她回去:“回吧,回家再说。”小雪静静地看着窗外:“我得把孩子生下来。只要生的是个男孩,老板许给我两万。老板只有俩闺女,一个去台湾住了。他领我做了B超,医生说是男的……”,老成嘴动了动,没说出话。小雪继续说:“有这两万,我就不在塔镇干了。”老成眼泪扑嗒掉下来,强压着哽咽。“那咱也回家,”他说,“咱回家生。”他慌忙揉了下眼睛。小雪面对着老成:“我不回去,我不能给你们丢人。”“你不丢人,闺女。”老成说,“爹不怕……”小雪轻轻一笑。“我在这里挺好,”她说,“要吃什么,有人送过来。这三个月,我什么也没干。”这时,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成大爷来了吗?”这是许明友,他站在了门口,虽然也弯着腰,但老成仍然只能勉强看见他的眼睛。他非常热情地向老成伸出手,说:“成大爷,你来得好。你还没吃早饭吧,咱一块吃。有些心里话给您老唠唠。”老成一声不响,许明友把手收了回去,转头吩咐别人:“弄些吃的!”
  老成跟许明友走进酒店里的一个雅间,老成是要避开小雪,但老成只想到了这一点,就没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不该走进的地方”。开门的服务员已经走开了,老成就希望站在门口。光线还很暗,他可以直视着许明友的脸孔,而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可许明友几乎像是推他一样,他一趔趄,就是在雅间里了。随后,许明友打亮了所有的灯。老成克制住自己什么也不看,但他仍像已经看到了那些吊在房顶的鲜艳的工艺热带水果,栩栩如生,难辨真伪。墙壁上还有一个巨大的镜框,镶着一幅美丽的风光图片,清凉的水气似乎正从画面上扑来。明明是灯光,却让他觉得空气里充满了滞重而白亮的水银。他不由得轻轻漂浮起来,赶忙努力站稳,脚下却又一软。他没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但他没让自己往脚下的红地毯看,他只看着许明友的面孔。那张面孔也在发着水银的白光,然而他是客气的。他双手把老成往椅子上一按,老成就坐着了。老成身姿僵硬,其实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甚至感到喘不过气来。老成嘴唇又在翕动,许明友转身坐到他的对面,一挥手说:“别急,成大爷,先吃饭。”就有服务员把早饭端了上来,老成目光一低,看见盛在盘子里的包子小巧玲珑,简直像是水晶做的。触电似的,又把目光移开了。许明友客气地说:“这是专从亲亲酒店给您要的,亲亲酒店知道吧,刘镇长的相好孙小芹开的。——成大爷请吧。”
  老成重新看住许明友,可他的样子却让许明友感到他的思绪飘远了。他只是正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为了闺女才跟许明友坐在一起的。可是他要对许明友说些什么呢?到现在为止,他一句话也没说,脑海混混沌沌。他不由得怨恨自己的木讷。许明友用一双备用筷子夹了一块油炸糕,轻轻放到他跟前的碟子里。他没觉察,也是由于暗自着急,嘴里突然就呻吟了一声。他听到了自己很低的话:“小雪才十九岁。”许明友一愣神,但马上又镇定了。许明友觉得有些放心了。“我不会亏待成小雪的。”许明友说,“成小雪是个好姑娘……”,老成又说了一句:“小雪才十九岁。”许明友接着说:“只要她生下男孩,将来不止给她两万……”,老成慢慢站了起来,嘴里还是那句话:“十九岁……”,许明友蓦地想到这是老成在责怪自己,可他又马上否定了。“成大爷,”他说,“以后家里有什么困难,可以让小雪告诉我,你也可以直接找我的。”老成离开了餐桌,他慢慢向门口走去。许明友也站了起来。“好吧,”许明友声音突然洪亮起来,“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老成走到了门口。“你一时做不了主,最好回家商量商量,”许明友又说。“不送了!”许明友说着,重重地坐回椅子上,伸手捏了块甜点,塞进口里,大嚼起来,神情像个粗暴的孩子。
  老成回到了酒店后院。不少女服务员都起床了,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有站在宿舍门口梳头的,有到水龙头下漱口的。她们发现了老成,就只是静静地看着。要说老成不感到丢人,那是假的。老成真是恨不能一步跨到街上去。可是,他怎么能丢下女儿不管?在这一刻,他连嚎啕大哭的意思都有了,但他还是强作镇定,站住了,用自己静止的身体恳求小雪跟自己回去。小雪却低着头,倚着门,不看他,他就知道自己再多作停留也是无益。也不知是怎么离开的酒店,来到街上,老成几乎一步也走不动。天色大亮,虽然不是集日,但热闹的迹象已经显现出来,大部分店铺都敞开了门,那些摆摊的卖菜的也都已各就各位。一个赶着到肉市去的屠户,费劲地蹬着三轮车,戛然停在了老成面前。老成吃一惊,随后看清车上装满了沉甸甸的猪肉。屠户在招呼他,原来车子陷在了一个坑洼里。老成俯身帮他推了一把。老成抬头发现自己是在朝着毛寿山杂货铺的方向走,就转身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
  老成像上次一样,从塔镇回来就直接去了他家地里。在古老的天空下面,每一种生命都好像正在肃穆地静默着,其实即使一根细草都在喃喃絮语,广阔的空间吸收了所有的声音。一种贯穿古今的寂静,仿佛一束束明亮柔和的光线,在田野上弥漫着。老成耳边静悄悄的,但他知道很多人都在地里干活。田野太大了,不到田野里来,就觉不出人少,觉不出人跟那些绿蓬蓬的植物是一个样子。八月的大地上有着太多的植物,就使得哪一种植物也不显眼。老成就感到自己不是站在田野上的,他消融在了里面,像一片普通的叶子,消融在大片的棉花田里。他女人走来了,在他看来也像她一直就在田野里,跟那些让人赏心悦目的叶片一起,挤挤挨挨地微微摇动。他只是慢条斯理地说:“又白去了。”
  女人当然为毛寿山的失信感到不忿,但女人是坚定的。“让他不给钱试试!”女人说,“这叫什么样人哩!”女人一眼就从棉桃里发现了一条肥滚滚的虫子,伸手把它拉出来,放在自己随身带来的啤酒瓶子里。虫子可以喂鸡的,那可是鸡的美餐。“毛寿山说了什么?”女人问老成。老成也发现了一条虫子。老成把虫子捏在手里,举在眼前,像是在欣赏它的碧绿晶莹。“还不是一个劲儿地推,推,推,”老成慢慢说。女人接过那条虫子,就问:“那你怎么不说,推就推掉了吗?”老成低低一笑:“还真是,我没说。”“对这样的人,你还给他留面子?”“嘿嘿,没想到嘛。”女人用手指指他:“嗨,你呀!”女人很快超过了老成。
  在做庄稼活儿上,女人是一把好手,八下村没几个人赶得上她。给棉花捉虫子的活儿是要仔细的,女人做得又细又快,像在舞蹈。老成不行。老成要做得细,就很慢。但老成有脚力。到满硐坡三十五里,老成鸡叫头遍起程,午饭时就能到。收了纸,回到家,顶多晚上十点。满硐坡家家都有火纸作坊,因是山区,人也古朴。别的地方也有抄纸池子的,路也有近的,但老成只去满硐坡。去年他在满硐坡还认了个八岁的干儿,是这干儿的爹娘双双求他认下的,说是看中了他的人品,好歹让他提携提携自己的儿子。这样,他去满硐坡,还有些去了自己的另一个家的意思。他要去满硐坡贩纸,他女人还会笑他:“哟,想干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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