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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2期

依靠内心生活的人(外一篇)

作者:敬文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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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是一种必不可少的敬意。正是依靠这一点,这种人最终获得了一汤勺的虔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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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虔敬感最终也被证明是微不足道的,因为恐惧才是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最值得认真考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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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际上,恐惧才是这种人必须天天面对的“事物”。前者是后者最亲密的朋友和最可口的食物,但从各种意义上说,前者又都是后者的敌人和仇恨的渊源。时间长了,这种人简直就成了恐惧的化身。他走向人群。虽然他看起来和我们并无二致,他的同类却一眼就能将他从人流中认出,并把他从我们之中分离出来。因为我们和那种既悲观又妄自尊大的人有着根本的不同。但作为同类,所有依靠内心生活的人都绝不会互相喜欢,尽管他们相互间的关系就是人和镜子的关系。走在大街上,他们中的一个人就是另一个人跳动的心脏,但他们中没有谁会把这种局面真当一回事。对此,他们早就见惯不惊了,惟一的愿望就是掉头而去,把那些讨厌的同类尽可能抛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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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憾的是,依靠内心生活的人随时随地都能遇见他的同类,无论是在大街上、厕所边、书店还是食堂或睡梦中。因为我们时代太容易生产这些物种了。我们时代就是生产这种人物的优质培养基。
  
  
  颓废主义者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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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真正的颓废主义者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所以然的。浅薄的人会以为颓废者就是蓬头垢面者、无精打采者、破罐破摔者。这其实是莫大的误解。对颓废主义者做如是想的人,很可能是被地摊上的“相术”手册给搞糊涂了。真正的颓废主义者,恰恰是那些多多少少有些飞扬跋扈的人。真正的颓废主义者绝不轻易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他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因为我们的时代始终在提倡高歌猛进和人定胜天,轻易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从根本上说,就意味着颓废主义者的立即完蛋。颓废主义者坚决拒绝他的时代,他只愿意成为这个时代的旁观者和观察者。而要完成这一身份的构建,有两个必须的条件:足够长的观察时间以及被足够多的人愉快地接纳。因此,表面上的兴高采烈始终是颓废主义者的一贯标记。他的风趣和幽默使他得以吸引更多的人。良心不坏的颓废主义者在心里也有偶尔的歉意:他玩弄了那么多人,那些人却始终把他当作朋友和妙人,并给了他足够多的掌声和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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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颓废主义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那些真正的无精打采者、破罐破摔者和蓬头垢面者。和颓废主义者大不相同,他们是因为高歌猛进的势头被打断后,才做出这副悲惨兮兮的模样的。这伙人从来都不是旁观者,也不屑于做一个旁观者。他们自始至终都想做一个勇于进取者。这类人一旦被他人或者命运掐断了支撑高歌猛进的生长点,悲痛欲绝的神态就出现了。不管他们从前是多么的幽默和有趣,到此刻都会原形毕露得令人同情或遭人厌恶。颓废主义者早已洞穿了这种境遇,所以他从来不把人世间的事情真的放在心上。他来到人间,仅仅是为了尽量多地领教众生相,当然也包括无精打采者、破罐破摔者和蓬头垢面者的所有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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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我们来说,颓废主义者始终都是一个谜。他是怎样成为一个颓废主义者的?他为什么要成为一个颓废主义者?成为一个颓废主义者又有什么好处,尤其是在一个以积极进取为时髦的时代?成为一个颓废主义者的目的是什么?这都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事情。曾经有不少故做深沉的学者和哲人给出了诸多解释,但他们的解释如果说不是可笑的,起码也是言不及义的。因为他们不能令人信服地说明如下问题:即使是领教众生相,又对颓废主义者有什么好处?因此,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永远没有谜底的谜语。不过,我认为,在一个什么事情都能在我们的智力中得到清晰呈现的时代,有几个小盲点简直是太好了。——我乐于看到智力的失败,也乐于看到各种学说的最终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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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颓废主义者是真正的隐士。但这是一种特殊的隐士:他不是居住在终南山之巅或渭水之滨,而是穿行在众人之中。哪里人多,哪里就有颓废主义者的身影。他衣冠楚楚,口若悬河,无非是想换取活命的口粮——实际上,颓废主义者离开了人群,也就丧失了自己的身份:时代和他人的滑稽可笑,始终是颓废主义者的养料和补给品。没有值得可笑的人群和可叹的做派,就很难想象颓废主义者还有存在的可能。但颓废主义者并不是要以他人的可笑来证明自己的高明和不可笑。恰恰相反,颓废主义者正是从他人的可笑、可叹上,看到了自己有可能滑向可笑、可叹的危险,并借助这种“看到”把自己的隐士身份保持到底。所以,颓废主义者离不开人群。他感激人群。但他也在骨子深处看不起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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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所有的颓废主义者当中,释迦牟尼可能是最极端的人物。此人所组建的佛教教团则很可能是最大的颓废主义者群体。和所有颓废主义者一样,乔达摩·悉达多在成为释迦牟尼之后,依然穿行在人群之中。他甚至拒绝接受所有形式的布施。释迦牟尼看到了勇于进取者的荒唐、可笑、可叹和可悲,更加坚定了进一步成为释迦牟尼的决心。很难设想,要是乔达摩·悉达多像后起的沙弥或僧众那样抛却众人、深山静修,是否还会成为释迦牟尼。这样说起来我们都错了,因为我们以为释迦牟尼真的是超越生死轮回的佛,而不是人。事实上,释迦牟尼始终是一个人,是人中的颓废者。而且正因为他是一个彻底的颓废主义者,所以才能成为世世代代被人顶礼膜拜的佛。但彻底的颓废主义者不可复制。他的行为是一次性的。即使今天仍然有人愿意成为彻底的颓废主义者,也是不可能的。乔达摩·悉达多是第一个洞明了这个秘密的人,所以他抢了先,率先占领了这个后人永远也不可企及的高度。除此之外,乔达摩·悉达多的聪明还在于:他确实不是一个自私自利者,相反,由于他的善良,所以他才预先创立了一个教团,以迎候那些向往彻底颓废的人。完成了这一工作后,释迦牟尼还给那些向往彻底颓废的人,安慰性地制定了颓废所能达到的各种果位:沙弥、和尚、菩萨……或者罗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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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一个颓废主义者都喜欢另一个时代。他只把自己的时代当作隐居静修之地,而把另一个莫须有的时代当作家园。从这个意义上说,释迦牟尼之后的和尚们彻头彻尾地错了:他们一步跨往了深山,却悲剧性地忘却了自己更应该和可悲、可叹、可笑的人群集中在一起。许多和尚有偷情、喝酒、吃肉、还俗、娶妻、生子、贪财……的毛病。这不能被看作意志不坚,而要归因于他们忘记了人群对于颓废者的重要性。和尚们看似荒诞不经的行为,实则是人群对他们的愚蠢或性急的报复。没有观察对象的旁观者是不存在的,同样的道理,没有人群可供穿越的隐居者也是不存在的。逃往深山还号称修道,在真正的颓废主义者看来,只能是怯弱的表征。归根结底,颓废主义者的家园就是他寄居的时代——只不过通过他的观察和冷眼旁观,他修改了他存身的时代的涵义。释迦牟尼没有把这层至关重要的颓废理论告诉他的弟子,既有可能是他高估了弟子们的悟性,也有可能是要故意留一手,以便在他死去后,依然可以作为一个旁观者,观察他的弟子们在如何丢人现眼。此人就这样在阴曹地府也在继续他的颓废主义行径。他也因此成为惟一一个彻底的颓废主义者,至少是给他的惟一性增添了让人信服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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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一个真正的颓废主义者,都能很快从人群中认出自己的同类,就像当年的乔达摩·悉达多一眼就认出了阿难。这是一件神秘的事情,其具体的操作方法早已失传,但又被无数的颓废主义者暗中运用。有多少颓废主义者就有多少种运用方式。但也有偶尔的失误。我愿意讲一个小故事来说明这种失误。有一天,我因为无意间冒犯了我的领导,正失魂落魄地走在魏公村的街上。这时迎面过来一个衣冠楚楚的家伙。此人一脸讪笑。他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看我,搞得我以为他是一个同性恋者,因此对他怒目而视,想把领导发在我身上的邪火发到他身上。没想到此人在经过我的一刹那却对我说:哥们,你可以加入我们的队伍,让我们一起放声大笑那些可笑的!我以为他是个疯子,于是不理不睬,径直扬长而去。过了许久,我才明白过来:这是一个颓废主义者,而且是一个还没有入门的颓废主义者。现在我还明白了另一个事实:在这个假货横行的年代里,颓废主义者当中也有赝品。只是我弄不明白,在一个高歌猛进的时代,颓废主义者还值得冒充吗?这又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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