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依靠内心生活的人(外一篇)
作者:敬文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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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单纯依靠内心生活的人,其生命最多只能持续十年或者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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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永久生活,就迅速生活。”这是依靠内心生活的人一贯崇拜的座右铭。从能够看清楚事物的眉毛的角度进行观察,这种局面之得来,完全仰仗以下两种情况:依靠内心生活的人受到了时代的快速之箭的诱发却又无力自拔;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想尽快耗完自己的一生,因为他不愿意长期忍受外部世界的无聊。因此,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最终和速度相关。而速度归根到底是一个时间概念。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最终依靠的依然还是时间。只不过相较于我们,时间给了这种人特殊的外形结构而已:时间包纳了这种人的心脏,时间始终在要求这种人的心脏能够适应快速的时间本身。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最后无一例外要死在时间之前:他撤退,他前进,他原地踏步,但他最终只得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窗口——通过这个窗口,只需要一个跳跃和倒栽葱,他就能得到他所需要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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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脱取决于中途退场的决心,但由于依靠内心生活的人的天生胆小,他最终连一个微不足道的窗口也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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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内心生活的人通常对外部事物不屑一顾,只偶尔对他感兴趣的人和风景投以一瞥。他就这样把用于解脱的窗口,处理成了可以盛纳视线的暗中通道。和我们不一样,依靠内心生活的人与外部世界的分裂是彻底的、决绝的。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外部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内心反刍的材料,即使是通过窗口映入眼帘的一堆牛粪、一朵残花、一枝败柳,也能在他的反刍中成为内心的有机养料。他坚信自己内心的足够强大。但他没有注意到,危险正是在他的妄自尊大中一步步靠近他的。当他只顾消耗内心而不能有效地补充内心所需要的能源时,内心正在以加速度的方式趋于老化。可以设想,一部高速运转了十年或十五年却又从未从外部获取有效营养的机器,要是不老化,就只能依靠奇迹。对这个人来说,惟一可能的结局就是突然衰老、内心坍塌。在这种时刻,他有一张足够年轻的面孔,却有一头白发和过早酸软的四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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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是一架具有浓厚形而上学性质的机器,但它又不是虚拟的机器:它是一部需要真实的力量去滋养和启动的机器。依靠内心生活的人从一开始就有一个重要任务:不断开动这架机器,加大它的马力,让它高速运转起来。这种人就是从完成这个重要任务的过程当中,才获得了生存下去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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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字面听上去,依靠内心生活的人,其步伐和心跳都应该是从容的,但这种人必须要完成开动机器的重任却使他格外性急。因为如果没有急躁,机器就会停顿下来,生存的活力也就会不复存在。凭良心说,形而上学性质的机器从某种程度上确实拯救了他,但天地良心,这架机器同时也对他构成了伤害。在所有可能的伤害当中,心脏受到的损害也许最大。这就是说,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最有可能得心脏病,哪怕他从前的心脏是如此健康,搏动得如此有力。但这确实怪不得他,因为没有任何心脏能够长期适应包纳心脏的快速的时间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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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有两种情况值得充分考虑:依靠急躁使内心机器高速运转,其结果肯定是毁灭——因为它得不到有效的休息;依靠从容让内心机器慢慢趋于静止,其结果也是毁灭——因为静止意味着生存活力的彻底消亡。这两种情况的根源就在于,在解除了外部拯救的所有可能性时,内心机器的高速运转就是生存活力的惟一来源;而随着机器的不断老化,要让它保持高速运转的态势,就必须给它施以更大的助力。一个重要的问题就这样在悖论中出现了:运转和使运转得以产生的力量实际上都来源于这架机器本身。这无疑再度加快了机器的老化。因此,接下来的问题必然是:一旦停机,这种人又该怎样生存下去呢?他还有力量从活力的彻底丧失中站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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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内心生活的人确实是傲慢的:他鄙视一切,除了内心的力量,他不屑于相信任何其他的东西。但一度这种人怀着可笑的、战战兢兢的心情愿意相信爱的力量。但他终于没有看见什么是爱。他不过是看见了几根爱的鞭毛——这和我们大多数人把鞭毛当成天使遗落的羽毛迥然有别。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思虑再三,在终于否决了爱之后,接下来他就不再需要相信来世。因为像他这样的人肯定没有能力作恶——当然也不屑于作恶——,因此,假如有来世,他必定还会是人。这恰好是他万难忍受的事情。这种人因此从心底里就不再相信任何型号的拯救,他甚至把不信任的态度推广到每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身上。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根本就看不起医生。他认为医生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最可耻的人,在干着一些伪善的事业,竟然在采取各种方式割断人的解脱之路。从各种可能的角度上说,依靠内心生活的人都是医生和医学的天敌。按照这种人的真实想法,他倾向于看不起任何人,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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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又确实不能将纯粹依靠内心生活的人视作狂徒。这种人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于人无害的悲观主义者罢了,也基本上不会对他人构成实质性的伤害。他惟一能够伤害的人只是他自己。依靠内心生活的人都是一些无聊的自虐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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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人不相信外部的一切。他认为外部的事物不过是假相,是毫无意义的尘土。但从任何一种意义上说,依靠内心生活的人又决不是佛教徒。这种人甚至把生活本身都看作是外在的、异己的事物。生活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必不可少的存身的场域。当然这种人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悲观主义了解得十分清楚。他深陷其中,无力自拔。他把这一局面的到来全归功于命运在从中作梗。而对于命运,这种人向来无话可说。他拒绝谈论命运。正是因为对外部的彻底否定和不信任,依靠内心生活的人在无奈和绝望中才转向了内心。这又是一个悖论。当从内心生活中得到少许安慰时,依靠内心生活的人会暗自兴高采烈,甚至还会愚蠢地认为这一回很可能是真的有救了,也因此忘记了厄运轻轻的脚步声。但当他听见厄运的脚步声时,才发现大势已去。他最后能听见的,只是他的胸膛深处发出的一声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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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最大的愚蠢是:他居然无条件地相信内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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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内心生活的人一个比较大的愚蠢是:他在被逼无奈中,竟然动用了内心的悖论和内心的阐释学循环。为了应对包纳自己的时间的快速,这种人竟敢把自己的生存活力的来源,建立在一个由无数个相互支持、相互依赖的点组成的圆圈上。但他忘了,这是一种致命的圆圈。在这个圆圈上,原因就是结果,结果就是原因。无论是从逻辑的角度看还是从经验的角度看,这个支撑生存活力的圆形构架都称不上稳当。它的坍塌是必然的。而想要避免坍塌的命运,除非仰仗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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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依靠内心生活的人来说,避免坍塌的奇迹需要以下三个条件的帮衬:一,奇迹确实是人间的“事物”;二,构成这种人的生活的时间可以是静止的;三,这种人的内心的坍塌必须要先于圆形构架的坍塌。但这里面的难处在于,第一个条件万难成立,第二个条件根本不可能成立,第三个条件也许可以成立,但又需要另一个条件的帮助:依靠内心生活的人一出生就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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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内心生活的人为了拯救自己,为了奇迹真的可以现身,也曾暗暗将目光转向了各种可能的学说。他把他能想到的各种宗教——从基督教到绝种教——都挨个打量了一番,试图从中找到借力打力的武器。但依靠内心生活的人不仅是悲观主义者,而且在悲观主义的长期哺育下,还最终成了不可救药的怀疑主义者。因此他根本不可能相信任何一种天花乱坠、口吐白沫的宗教。这种人只愿意站在毁灭的边缘,站在内心的废墟的中央,为宗教居然不能拯救他暗自叹息。这是他对宗教的惟一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