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哈佛之道
作者:黄万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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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的“通识教育”突出“LiberalArts”中的知识教育的重要性,这是非常重要的方面。哈佛的“LiberalArts”教育有十八门必修的核心课程,范围广阔,涉及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艺术等各个方面。说人文学所要求的人的培养不是一般的道德说教,其区别就在于它坚持成人的努力必须要有厚实的知识基础,一个人的精神成长应当而且也必须体现人类的知识累积,人文、社会、自然三方面的知识缺一不可。但是,仅仅是知识还是不足以表达人文学的要求,知识只有转化为责任,才能成为人的自觉的要素,这就和境界、风度、品味、人格有关了,这些方面又是知识不能涵盖的。因此,人文学所说的知识并不是死的知识,而是在大的人文传统上来看待知识,把知识当作人文传统最主要的构成,知识应当是人的知识。只有这样,知识才是人成其为人所自来的源泉,因为你知道你是出自这个大传统,你就能知道,你可以为这个传统做些什么,什么可能是你对这个传统的贡献,在人文学的视野中,人既是传统的产品,又是传统的创造者。假如我们把“通识教育”翻译成英文,它叫作“General Knowledge Education”,它已经不是“Liberal Arts”了,最重要的是“Liberal”完全没有体现出来,这就是它的问题。
比较起来,香港的“博雅教育”是相对接近的说法,博是博学多才,突出全面训练,雅是风度、境界,是人的品味。但是做人是有向度的,一个知识渊博、风度翩翩的人,固然比不学无术、举止粗俗的人好得多,可是那“博雅”假如只是表面功夫,就非常有害了。如何突出做人的深度,是“博雅”这个说法需要进一步考虑的。
“Liberal Arts”这个传统起源于希腊,是非常古老的做人和教育的传统。在词源上看“Liberal”和劳动、自由、自由民、博学多才有关,再加“Arts”,是艺术的集合名词,是美的问题,美是自由的最高界面。因此,这是对人的自由的教育,自由是做人的最高目的,也就是说,自由是做人的境界,更是做人的使命,需要穷毕生精力永不休止去追求的,“LiberalArts”要解决的就是人对自由的理解、实现自由的能力、追求自由的责任和使命。这个教育的理想信念就是儒家的“君子之道”。我们必须惊叹古代先哲的伟大智慧,孔子一生所关心的最大问题就是君子的问题,也就是人的塑造的问题。与“LiberalArts”相近的思想是孔子的“君子通六艺”,而孔子关于“君子”的思考,内容之丰富、思想之深刻要远远超过希腊的那些哲人,可惜的是一百年来的“破旧立新”,这些远见卓识屡屡成为糟粕被弃若敝屣,以至于我们的“素质教育”、“人才培养”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2002年暑期,我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地进行学术交流,曾经建议建立“六艺馆”,让各个学科的教授、博导有可能修习“君子之道”,在一个传统破碎而又物欲横流的社会,“素质教育”如果不从为人师表做起,那是绝对不会有希望的。
哈佛校训和“一个傻子”
每年的冬天,腊月初雪飞扬时,就到了哈佛发榜的日子。对那些怀抱梦想揪着心肺翘首等待的莘莘学子,一张哈佛的录取通知单是寒冷冬天中最暖人、最珍贵的一份圣诞大礼。孩子高兴,家长激动,好像一个灿烂的明天已然握在手中。这些天,我经常收到报喜的电话,几位朋友的孩子考上了哈佛,大约因为我在哈佛的原因,除了让我分享喜庆,还希望能得到一些进了哈佛后的建议。在祝贺之外,我惟一能说的是:你得准备好了,往后的日子会非常艰难,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尤其对那些直接从中国大陆来的学生,更是如此。
比较中国的大学和哈佛在录取和入学后的情况,其中有一些重要的差别,从北大、清华来的一些访问教授告诉我,在中国考名牌大学很难,考生多,竞争激烈,可一旦录取后,就相对轻松了。他们在哈佛看到哈佛学生的读书状况,非常惊讶,哈佛的学生比国内的学生紧张多了。在中国是先难后易,在哈佛,不能说先易后难,考入哈佛本身就很难,但是入学后更难更紧张,叫作难而更难。所以有这个区别,我想,还是因为对大学的使命和对人才的理解、要求上存在很大的不同。
美国是个注重实用的国家,实用主义哲学至今仍然是美国主流精神,这保证了美国社会始终能够面向实际,不被那些纯粹乌托邦的意识形态所迷惑。但是“有用即是真理”这句话很容易被庸俗化,以为蝇营狗苟的蝇头蚊脚般的私利都是有用,也就都是真理。假如实用主义就是如此,美国这个社会连一天都无法维持。这里的“用”是大用,是国计民生之用,接近儒家所讲的“人伦日用”的用。这样的实用主义是把对个人、国家、社会、人类的发展有用有益当作真理来追求。这种大“用”,一直在限制和引导一己私利的小“用”,防止它膨胀成危害社会的力量。这个原则深入在美国的教育理念中。它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建校的理想,二是培养人的理想。
在美国学校可以分成两个大类,一种叫“Liberal Arts College”,另一种叫作“ ProfessionalCollege”,前者的目标是造就全面发展的人,是谓大用。后者的目的是培养有专业技能的人,看似小用。这两种办学理念在美国教育史上是长期冲突的。现在排名前二十位的“LiberalArtsCollege”中的大多数之所以会建校,是因为在它们看来,甚至连哈佛这样的学校都受到了职业学校的污染,因为哈佛办了医学院、商学院、法学院等专业学院,因此它们必须捍卫人文学教育的传统,为美国社会培养可以持续发展的有人文境界的人才。可见重视文理,从大用着眼培养人才,在美国是有深厚传统的。尽管哈佛也曾受到各种各样的批评,毋庸置疑,哈佛仍然是这个传统的中坚和代表,事实上,美国人文学为中心的教育传统,就是哈佛开了风气之先。哈佛的校训是用拉丁文写的,译成中文是:“与柏拉图为友,与亚里士多德为友,更与真理为友。”这个校训突出的有两点,一是哈佛重视传统,尤其是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希腊的人文理性的传统,相信在伟大的传统中有永远的智慧,所以在哈佛不大可能出现全盘反传统、全盘反历史的迷狂;二是强调追求真理是最高的原则,无论是世俗的权贵,还是神圣的权威都不能代替真理,都不能折服人对真理的追求。就是这两个原则的相互作用、相互补充,保证了哈佛能够在一个伟大的谱系中继往开来、传承创造,不断地推陈出新,这就是哈佛的魅力,它永久地激动着一代又一代年轻学子的渴望和梦想。
几年前,哈佛神学院录取了一个看起来很奇怪的学生,有人把他当作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他不仅仅是多才多艺,而是各个方面都非常杰出,他的理科成绩几乎满分,被麻省理工学院录取,他的小提琴演奏水平已可以直接进纽约交响乐团,被著名的朱利亚音乐学院录取。无论是读麻省理工学院,还是搞音乐,都是可以挣大钱的,“钱”途比一个神学院的毕业生要远大得多,神学院毕业的很可能连工作都找不到。为什么他要进神学院?这是很多教授都感兴趣的。听听他的回答吧,他说,我还年轻,钱总是可以挣到,可以慢慢来,可是,信仰的问题,神是什么,人何以才能超越,这些是我的人生的功课,这些功课不做,我活着一天都不得安宁。我读书不是为了职业,而是为了我的人生。他的回答能够引发我们思考的是,读书是为了什么?这当然是非常个人化的问题。但是,从大学的角度看,这个问题同时就是,学校是为了什么?在中国,很长时间以来,大学是和职业连在一起的,考上了大学就意味已经把将来的饭碗捧在手里了,这样,一跨进大学门坎,高考时的动力和奋斗也就开始退潮了,大学对人的培养,如果没有人的自觉是断断不会有结果的。学生自己没有动力和激情,又何以成为杰出的人才呢。近几年,中国大学毕业不包分配了,据说这也是改革,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大学的“计划经济”出了问题,大学的专业设置与就业市场的需求严重脱节,大学培养了一些社会并不需要的人。假如大学培养的是社会不需要的人,那社会还会需要这样的大学吗?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大学呢?假如我们的大学仅仅只是Professional College,那我们的学生就跳不出为一个饭碗而上大学的区区功利眼界,我们的大学就会永远陷落在它和就业市场的紧张之中,我们就不可能培养出对这个社会承担责任、引领社会前进的优秀群体。在我的少年时代,关于大学听得最多的就是所谓“工程师的摇篮”,现在,仍然还有许多的家长和老师对孩子们重复这个幼稚的童话,而今,我知道,那有多深的误解和多大的俗气。让我们告别吧,“工程师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