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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3期

死亡三叹(小说)

作者:陈集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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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村长拉着胖公安,说道,善喜,来,到我家坐坐,喝杯茶,趁这工夫也给我量一管。一听这话,胖公安连忙摆起了手,说,哪能,村长,我就是把土地爷的精液弄出来,也不能让你破费这东西,身体虚的人需要养精蓄锐,我甚至都要劝你近段时间不要去碰女人,即使有时候你很想。村长就答道,谢谢,谢谢,我自生病后,已有半年没碰女人了。胖公安就满意地点一点头,说道,这还差不多。说着,就向村子的另一头一拽一拽地走了。
  见胖公安走远,村长慢腾腾地紧一紧裤子,骂了句: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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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长杀了六指头后,没过几天,又想杀人了。但这一次将杀谁,几乎没费什么脑子。因为这时候他听别人说,胖公安因为连续用脑过度,突然傻掉了。他自己也发现胖公安确实傻掉了。现在,胖公安住在枫树湾的一间破屋里,不等天亮就在村子里像毛驴一样走来走去,那三句半“其实呢,这个道理很简单,很简单,这个道理就是,其实呢,这个道理很简单,很简单,这个道理就是”,简直让整个村子头痛欲裂了。
  村长决定下一个将杀的就是他。
  可是这时候,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村长常常会听见脑子里响起这样一个声音,金基,别人没看见你杀人,但你自己看见了,你忏悔吧!村长起先很不想忏悔,当那个声音一响起,他就骂,忏悔个屁!我又没有乱杀无辜!但那个声音很顽固,它一遍一遍地响起来,响得村长真以为自己犯下了错。特别是六指头下葬那天,送葬的队伍从门前过,村长看见六指头的老娘好几次哭晕在地上,如果不是有人及时安慰,她非将心哭碎。村长本以为,六指头虐待他们,拖累他们,现在他死了,他们会松一口气,却没想到他们会这么伤心。当时,村长就对自己说,金基,你看看,你看看你做的好事,人家老两口已经活得够苦了,你还要往人家伤口上抹盐,你是人不是人?村长说得自己脸都红了。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村长拿勺子到水缸里舀水,一勺子下去,好像碰到了硬物──这样的情况在冬天确实是会遇到的,因为水缸里结了冰,但这时候不是冬天──村长就扭头往水缸里看,这一看差一点吓破他的胆:只见水缸里分明浸泡着一具白花花的尸体,村长扔下勺子就逃。但随即赶到的妻子却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她分明看见水缸里的水清得就像没有水。又过了一天,是晚上,被病痛和恐惧折磨的村长睡不着,想到院子里透透气,却突然看见浑身焦炭的六指头从他家的老槐树上爬了下来,径直来到他的跟前,向他伸着一只焦炭的手掌,说,村长,我被你烧成这样,我每天都要往身上抹很多牙膏,村里的牙膏都被我挤光了,我现在浑身都是水泡,很难受,村长。
  这时候的村长已经被各种恐惧折磨得晕头转向,竟没有害怕,走回厨房拿来了牙膏给他,说,这是昨天刚买的,你就拿走吧。却见六指头啪的一声将牙膏摔在地上,哇的一声哭起来,我被你烧成了这样,我被你烧成了这样!你难道真想用一只牙膏就把我打发吗?村长!村长擦着冷汗说,那你想怎么样?六指头就指着老槐树,说,我也要把你吊在树上,用煤油烧!村长终于愤怒了,去你娘的蛋!你听着,我金基从来不怕吓!一旦把我惹急了,非得再烧你!说着,村长就抡起一把扫帚向六指头劈去,但劈中的却是一团空气……
  村长病重了。没过几天,村长就快死了。他召集了亲友,向他们交代了后事。亲友们在纷纷抹泪之后,就各自回去等死讯了。只有秀红依旧抹泪,每天要抹许多回。这时候,打棺材的木匠也请来了,每天在院子里噼噼啪啪忙到天黑。但这时候的村长总是咽不了气,总觉得还有一件事没完成,但又想不起是什么事。这样拖了几天,等死讯的亲戚们终于等得不耐烦,妻子秀红也开始感觉麻木了,在适当的时候,她试着这样劝村长,金基,你就剩下一口气了,你只要全身一放松,这口气就会像被风吹散的烟一样消失了,但你为什么还不放松?到时候了。但劝也没用,村长就是死死憋着最后一口气。
  有一天,村长终于顿悟了:啊,啊,金基,难怪,你,原来,在这之前,你,在这之前,答应自己,老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害得,善喜同志,街上,像驴,转来转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你,已经答应。
  但是这一次,村长的癌症已经真正进入晚期,就是有再伟大的使命恐怕也不可能去完成了,更何况这些天,大脚风老婆和六指头更频繁地在他眼前出现了。也就是说,他离阴曹地府也就隔一张窗户纸这么远了。但又有谁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几天之后,村长竟又能吃点东西,或者在有人搀扶的情况下下床走走了。
  对于村长,或许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杀人了,所以他把这“最后一次”看得很神圣。
  这一天,趁妻儿出门,就悄悄准备了一些吃食,上路了。那是入夏后第一个热浪滚滚的日子,村长扶着墙,沉重的影子好几次把他拖垮在路上。
  金基,还是回去吧,你已经杀死了两个人,该知足了,别人生了癌都是躺在床上等死,只有你是三番五次不肯死的,俗话说,人将死其言也善,我怎么就感觉你是越要死越使坏呢,照这样下去,阎王爷不会饶了你的,他非得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用烙铁烙你,用油锅炸你,用辣椒水灌你!金基,你现在往回走还来得及,俗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不需要你成佛!我只要你不要再去杀人就行……将死的村长在让人睁不开眼的炽烈阳光里,好几次这样劝自己。
  但村长又突然气愤了,我知足个屁!别人活得好好的,只有我死了!难道老天爷就不该下地狱?该死的是他呀!想让人生癌就生癌!想让人死就死!我们他妈的都是被他玩弄的棋子呀!大家都是逃不过他的魔爪的呀!你们吴村人今天也不要等着看我的笑话!你们再强壮再有力气,有一天也要像狗一样死掉的!到死的那一天你们还不如我有出息!现在我不行了,你们都躲着看我的笑话!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东西!我真他娘的把你们杀绝了才解气!
  但想归想,村长还是爱吴村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村长最清楚自己是吃这一块土地上的庄稼长大的,是喝这儿的水长大的。四十多年来,他在这儿呼吸,他在这儿干活,他在这儿走来走去。他把他的后代留在了这儿,也把他一生的光阴留在了这儿。年复一年,村长的足迹几乎遍布了吴村的每一寸土地,他拉的尿和屎也几乎渗透进了吴村的每一寸土地。村长最清楚吴村的哪些田地里融入了他制造出来的黑土……
  这时恰恰陈阿法老婆路过,看见病入膏肓、步履蹒跚的村长,就跑过去搀扶他。但村长摆摆手,谢绝了。他说,难得你还有这份心,我心领了,你走吧。村长的绝情使得陈阿法老婆异常尴尬,她没想到村长会这样。她说,金基哥,这些天不是我不去看你,而是阿法把我看得很紧。村长像望着一个陌生人似的望着她,语气中已经听不见爱情了,梅,这是我最后一次出来走走了,吴村的山我很熟悉,吴村的田我都耕种过,我要给自己选一块墓地。听村长这么一说,陈阿法老婆的眼睛很快红了,金基哥,你不要这么说,你还会好起来的。说完,已是泣不成声。村长苦笑起来,说,人总是要死的,面对死,主要是我想得比你们更开。可是等陈阿法老婆一走,村长却哭了。他对自己说,金基,你哪里是去选墓地,你哪里想得比他们更开,你是逼着自己去杀人啊!只因为你在这之前答应过自己!但村长仿佛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所驱使,一路上尽管哭哭啼啼,极想回头,却终于没有回头。很快的,他来到了枫树湾,但仍然没有遇见胖公安。他已疲累,就坐在树阴里歇气。一边歇,一边回忆起了他跟陈阿法老婆相好的从前。
  这时道路上传来了许多孩子的声音,这声音异常整齐,就像一首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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