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死亡三叹(小说)
作者:陈集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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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个胖公安
肚子大,脑袋小
屁股就像大气球
案没破,人已傻
因为他妈生他的时候吃了豆腐渣
噢!噢!
村长猛然惊醒,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白茫茫的道路上飞奔着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有的正用小石块掷胖公安,有的正用弹弓弹胖公安。胖公安灰头土脸,嗷嗷乱叫,就像从煤灰堆里逃出来的熊一样。尽管他模样吓人,手里还拿着一根木棍,但村里的孩子们一点也不怕他。先是由几个跑得快的引着他,然后由几个躲在草丛里的用绳子绊倒他,他一被绊倒,他们就一轰而上,用一些烂泥巴甩他,甩得他满身的泥浆,非常狼狈。
村长终于坐不住了,他拖着病躯冲上去,喝道,你们给我住手!你们这些流氓,总有一天他会把你们抓起来坐牢!于是那些顽皮的孩子扔下手中的“武器”,踢着路边的野草,怏怏不快地走了。
村长扶起胖公安。胖公安两眼翻白,一副十足的蠢相,浑身一股恶臭。说得难听点,他完完全全是一个人见人厌的乞丐了。又想想他当年英姿飒爽的样子,村长真有一股同病相怜的味儿。
村长问胖公安,善喜,上次在家门口碰上你,你还是好好的,几天不见,怎么成了这样?难道你傻掉之后,派出所里的人就真不管你了?
胖公安瘫坐在一石头上,右手始终不离木棍,呆呆地望着村长。
村长哽咽了一会,说,善喜,自从十年前你第一次来吴村办案,咱就认识了,虽说没什么交往,但也算是半个朋友,今天,看到你沦落到这样的地步,说实话,我感到很难过,我总以为,我生了癌,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今天才知道不是这样的,你现在的处境比我……并好不了多少……
村长说着,就流下了两行热泪。他一手拉着胖公安的手,一手情不自禁地去抚摸胖公安额头上的伤口(大概是被弹弓弹的)。却没想到胖公安突然一甩头,谁也不知道哪根神经出错了,竟一气说了二十多遍:其实呢,这个道理很简单,很简单,这个道理就是,其实呢,这个道理很简单,很简单……
村长的心彻底软了,他对自己说,金基,你看看,你看看,一个好端端的人就因为要破你的案,傻成了这样,现在,难道你还下得了手?你是一个万恶不赦的罪人哪!……有那么一阵,村长真恨不得钻到胖公安的肚子里去,他真想把他还原成一个像先前一样聪明的人。
但村长是知道他来到此地的目的的,他怎么会忘记呢?他含着泪对胖公安说:善喜,我从家里出来快两小时了,家里人很快就会找到这儿来的,我们都没有很多时间,也受不起折磨,就听我一句劝:你现在赶快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别在我的眼皮底下出现!你听见了吗?
但胖公安还是一副蠢相,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村长在讲话。村长就火了,他痛苦地咆哮起来:你听见没有,你他妈的这就给我滚,滚,滚!
胖公安被村长踢了一脚,只好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又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但是这一会,他没有再用他那双不会拐弯的眼睛盯着村长看。
面对这样一个比自己还可怜的人,村长真有些不知所措。他本以为杀死胖公安会比杀死大脚风老婆和六指头容易得多。因为这一次,他不用刀,也不用绳子和火,预想中的一切就跟帮妻子喂一次猪那样轻松。然而,村长却被自己的内心折磨得精疲力竭。他坐在胖公安对面,足足坐了五分钟。最后,村长捡起地上那包吃的东西,拖着他沉重的黑影,开始往回走。
此刻,他已痛苦到了顶点。因为他虽然是在往回走,却另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在逼着他往后退。也就是说,他虽然暗自下了决心,要放胖公安一条生路,却有另一半内心不是那么同意,它在命令他,它在逼迫他,它在折磨他──而他,在这许多年以来,一直是驯服于内心深处这一个奇怪的另一半的,他还从来没有与之对抗过……村长终于在走与退的反复踯躅中,回到了胖公安的身旁。
他颤抖着他苍白而又打皱的手,解了几次都没有解开布袋子。最后,他无助地望了望同样望着他的胖公安,满头的汗水就像下雨似的。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就像两个来自不同部队的逃兵在一条堆积着死尸的战壕里相遇。村长感到自己的脑袋出现了一忽儿的空白。然后,他听见自己在问对面那个人,善喜……你你……饿饿……了吧?这这……是是……给给……你你……带的。
这时,胖公安的脸上闪过一丝惊疑,好像不相信村长的话似的,但这一丝惊疑很快就被迅速赶到的傻气赶跑了,他像一个傻子应该叫的那样叫起来:哦,哦!我饿了!哦,哦!我饿了!哦,哦!我饿了!哦,哦!我饿了!大概,连他这个脑袋出错的人也看出布袋子里胀鼓鼓的,里面一定装着吃的。
胖公安的叫唤,使得村长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似乎又有些舍不得将装满吃食的布袋子交给胖公安了,尽管他从来不是一个吝啬的人。胖公安又饿饿饿的叫起来,叫得村长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解开了刚才解了半天也没有解开的结。村长问道,善喜,你真饿了,想吃东西?
只见胖公安使劲地点起了头。他看见布袋子里果真装着许多好吃的,有煮红薯,有玉米棒,有萝卜干,有一瓶酒,还有一瓶罐头。村长首先从布袋子里拿出了那瓶杨梅罐头,看上去像被谁拧开过,并且漏掉了许多,但里面黑紫色的杨梅一颗没少,像女人的乳头,诱人无比。村长在将罐头摇晃了几下之后递给了胖公安。说,善喜,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罐头,你先将里面的汤喝了,然后再吃杨梅,乖。
但让村长没有预料到的是,傻子毕竟是傻子,胖公安似乎对罐头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从地上抓过布袋子,似乎对里面的煮番薯更感兴趣。村长就趁机催他,善喜,这煮番薯也是为你准备的,快吃,快吃。
但让村长再次感到意外的是,胖公安看上去并不饿,他只是捏着煮番薯翻来覆去地看,并像狗一样用鼻子闻。这时,拿在胖公安手中的、被村长掰开过的煮番薯,自动裂成了两瓣,从它鲜红的肉瓢里突现出了白色的粉末。这意外的暴露终于使得村长一下子慌了手脚,他像疯掉似的扑了过去,想夺。但胖公安已经机敏地跳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村长一急,就完全丧失了理智,叫了起来:善喜,还给我!那是毒药!
这句话之后,世界突然沉寂了。
但胖公安毕竟是胖公安,他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他首先恢复了常态,对村长说道:村长,我等凶手出现已等了很久,但没想到,我真没想到……会是你。
什么……
其实,我一直到你打开罐头,还在否定自己。什么……甚至,我在番薯里闻到了耗子药的气味,我还在否定自己。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什么……
我一直固执地以为,我还将“死”于突然来临的暴力袭击,就像死在我前头的那两个人。所以我每天提心吊胆,手里拿着棍子。看来,是我把凶手想象得太强壮了。
说着,胖公安就从裤腰上解下那副已经有些锈迹斑斑的手铐,并将它铐在了弱不禁风的村长的手腕上。
够了,村长,你也不要感到丢人现眼,有大脚风老婆和六指头陪你,你死得很值。胖公安从身后推了一下村长,这样说道。
直到过了许久,被胖公安推到村口的村长还如坠梦中,他忍了很久实在忍不住了,就扭过头,去问胖公安:善喜,你你……真的……没傻?
胖公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像对不起老朋友似的,过了一会才答道:村长,你说的对极了。
不一会,全村的人就像一朵会发出叽叽喳喳响的乌云一样,将他们团团包围了。
陈集益,作家,现居北京,曾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