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吃人的猫(小说)
作者:村上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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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认为需要的所有东西都打包,装进一个蓝色的中号荷姆索牌行李箱中。泉子和我带的行李大约一样多。
就在我们飞临埃及上空时,我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恐惧感,怕别人拿了我的行李箱。全世界有成千上万只相同的蓝色荷姆索牌行李箱。或许我到了希腊,打开箱子,发现里面装的是别人的东西。一阵严重的焦虑向我袭来。如果把行李箱弄丢了,就没有任何东西维系我和我生命之间的联系了——剩下的就只有泉子了。我突然感觉我仿佛倏然消逝了。这是一种再奇怪不过的感觉。坐在飞机上的那个人不再是我。我的大脑阴差阳错地把自己安在一个看着像我的简易包装物上。我思绪纷乱。我得回到日本,找回我真实的肉体。然而我就在喷气式飞机上,飞临埃及上空,而且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临时占有的这具肉体感觉好像是用石膏做的。我如果抓自己一下,就会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我开始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想停都停不下来。我知道如果这样继续发抖下去,我所拥有的这具肉体将会四分五裂,化为尘土。飞机上装有空调,但我还是大汗淋漓,衬衣粘在皮肤上,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汗臭味儿。泉子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偶尔抱我一下。她虽然一言未发,但她理解我当时的感受。我抖了足足有半小时。我想死——把左轮手枪的枪筒顶着我的耳朵,扣动扳机,这样我的灵魂和肉体就都化为了尘土。
不过,发抖消失之后,我突然之间感到轻松些了。我松了松绷紧的双肩,让时间自由流逝。我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当我睁开双眼,我下面已是碧波荡漾的爱琴海了。
我们在岛上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我们几乎无事可做。我们不上班,又没有朋友。岛上没有影剧院、网球场,更无书可读。我们突然之间就离开了日本,我根本没想起来带书。我看了两本在机场挑的小说,还有一本泉子带来的埃斯库罗斯的悲剧集。我把它们看了两遍。为了迎合游客的口味,港口的书报亭倒是有几本英文平装书,但没有一本我看上眼的。我酷爱读书,我一直想象假如有空闲的话,我就一头扎进书堆中;然而,我来到这儿——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却无书可读,你看讽刺不讽刺。
泉子开始学习希腊语。她带来了一本希腊语课本,列出动词活用表,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像念咒语似的大声背诵动词。她的水平已经达到了能用结结巴巴的希腊语和售货员交谈,我们去咖啡厅,她能和服务员交谈,所以我们设法结识了几个人。为了争强好胜,我把法语重新拾起来。我想没准儿哪一天会派上用场的,但是在这个破败的小岛上,我从来没有碰见过一个讲法语的人,在城里,我们讲英文就说得过去。有的老年人懂意大利语或德语。而法语呢,毫无用处。
我们没什么事做,就到处闲逛。我们试图在港口钓鱼,但一条鱼也没钓着。鱼少倒不是个问题,问题是水太清了。从鱼钩到钓鱼人的脸,看得一清二楚。这样让逮住,你就是条笨鱼。我在当地商店买了写生簿和一套水彩颜料,在岛上转来转去,画风景和人物。泉子坐在我身边一边看我的油画,一边背记动词活用表。当地人常常过来看我画画儿。为了消磨时间,我就给他们画肖像,似乎还很受欢迎。我给他们画像,他们就请我们喝啤酒。有一次有个渔民给了我们一整条章鱼。
“你可以以画像谋生了,”泉子说。“你画得不错,通过画像你可以发一笔大财呢。你就吹出去,说你是个日本画家。这附近不会有很多画家的。”
我哈哈大笑,但她的表情却是一本正经的。我想象自己周游希腊列岛的样子,画完肖像画,收个小零钱儿,偶尔还喝上一杯啤酒。我得出结论,这主意倒不错。
“我给日本游客做导游,”泉子接着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游客会越来越多,这样我们就勉强过得下去。当然了,这就意味着,我必须认认真真地学希腊语。”
“你真的以为我们可以无所事事,度过两年半的时光?”我问。
“只要我们不遭抢劫,不生病什么的。除去不可预见的情况,我们应该能够过得下去。为预料不到的事做好准备总没有错儿。”
到目前为止,我几乎还没有看过医生,我告诉她。
泉子直盯盯地看着我,绷紧嘴唇,然后把嘴撇向一边。
“譬如说我怀孕了,”她开始了,“你会怎么办?你会尽最大的力量避孕,但是人是会出错的。如果出现那种情况,我们的钱很快就会花光的哟。”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可能就应该回日本去。”我说。
“你还是没听明白,是吧?”她静静地说,“我们再也回不了日本了。”
泉子继续学她的希腊语,我继续画我的画儿。这是我整个一生中最宁静的时光。我们吃的是粗茶淡饭,喝的是最便宜的酒。我们每天都到附近爬山。山顶有一个小村庄,从那里我们可以看到远处别的岛屿。由于呼吸新鲜空气和锻炼身体,不久我的身体健壮起来。岛上日落以后,你听不到任何声响。在万籁俱寂之中,我和泉子就会静静地做爱,谈论各种各样的话题。不用操心赶最后一班火车,也不用担心编造谎言告诉我们的妻子或丈夫。这段时光美妙得难以置信。秋天一点一点变深了,初冬来临了。风刮起来了,海上漂起了白帽一样的泡沫。
大约就这个时候,我们读到了关于吃人的猫的故事。在同一张报纸上有一则报道讲日本天皇的健康状况恶化,不过我们买报纸是为了看汇率。日元对德拉克玛(现代希腊货币单位)的汇率一路走高。这对我们是至关重要的。日元越坚挺,我们的钱就越多。
“说到猫啊,”我们看过那篇文章几天后,我说,“我小时侯养了一只猫,就那么奇奇怪怪地失踪了。”
泉子似乎想听下去。她从她的动词活用表上抬起脸,看着我说:“怎么回事?”
“当时我上二年级,也许是三年级吧。我们住在一座公司的房子里,院里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有一棵古松,树好高好高,你几乎看不到树梢。有一天,我坐在廊沿看书,我们那只有黄棕色花纹的猫在花园里嬉戏玩耍。这只猫独自跳来跳去,就像猫有时做的游戏那样。它被什么东西激怒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在观察它。我观察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害怕。那只猫毛发倒竖,好像着了魔似的到处乱跳。仿佛它看到了我无法看到的东西。最后它开始绕松树疯跑,就像《小黑人桑波》中的老虎那样。突然它尖叫一声,停了下来,‘噌’地一下爬到了松树最高的枝桠上。我只能看清它藏在最高的树枝上露出来的小脸。猫还是很兴奋,也很紧张。它藏在树枝间,两眼盯着什么东西看。我叫它的名字,但它表现得好像没听见我叫一样。”
“那只猫叫什么名字?”泉子问。
“我忘了,”我告诉她。“渐渐地到了傍晚时分,天越来越黑。我很担心,等了很长时间那只猫也没下来。最后,天变得一团漆黑。我们再也没有见到那只猫。”
“这也没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泉子说,“猫常常这样失踪。尤其是在它们发情时。它们过于兴奋,就不记得回家的路了。那只猫一定是在趁你没注意的时候,从松树上爬下来,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想是这样,”我说。“可是我当时还是个孩子,我肯定那只猫已决定在那棵树上住下去了。它下不来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每天都坐在走廊上,抬头看那棵松树,希望看到那只猫从树枝间向外张望。”
泉子似乎失去了兴趣。她又点上一根烟,抬起头看着我。
“你有时想你的孩子吗?”她问。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有时候想,”我实话实说,“但并不是一直想。偶尔有些东西会使我想起他。”
“你想见他吗?”
“有时候想,”我说。但这不是真心话。我只是以为我应该这么感觉。我和儿子住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他是我见过的最逗人的小家伙。每当我很晚回到家,我总是先到儿子房间,看看他那熟睡的小脸儿。有时我会产生一种渴望,想使劲挤他,哪怕把他挤碎了。此刻有关他的一切——他的面庞,他的声音,他的动作——都在一个遥远的国度。我所能清晰地回忆到的,是他的香皂的味道。我喜欢和他一起洗澡,给他搓背。他皮肤过敏,所以我妻子买了一种特殊的香皂,只供他用。关于我儿子我能回想起来的,只有那种香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