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吃人的猫(小说)
作者:村上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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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村上春树/著
杨振同/译
我在港口买到一份报纸,看到一篇文章,讲一个老太太被猫吃掉了。她七十岁,独自一人住在雅典市郊区——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只有她和她的三只小猫住在一套单间公寓里。一天她突然脸朝下倒在沙发上——极有可能是心脏病发作。没有人知道她倒下去后过了多长时间才死去。这位老太太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定期来看她,过了一个星期人们才发现她的尸体。门窗紧闭,这些猫被困在屋中。屋里没有任何食物。的确,冰箱里可能有吃的,可是猫还没有进化到能打开冰箱的地步。它们饿得要死了,就被迫吞噬起主人的肉来。
我把这篇文章念给泉子听,她就坐在我对面。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们常常徒步来到港口,买一份雅典的英文报纸,在税务所隔壁的咖啡馆要杯咖啡。我就用日语概括我碰到的任何有趣的文章。我们每天在岛上的日程安排也就到这个份儿上。如果某一篇文章能引起我们的兴趣,我们就会探讨一番。泉子的英文相当流利,她自己看文章毫无困难。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拿起一张报纸看。
“我喜欢有人念给我听,”她解释说。“从我孩提时代以来,这一直就是我的梦想——坐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地方,眺望蓝天或大海,让人给我朗读。读报、读课本、读小说,什么都行。读什么并没关系。可是以前从来没有人给我读过。所以我想这就意味着你在弥补所有那些失去的机会。另外,我喜欢你的嗓音。”
我们那里还有蓝天,有大海,好吧。我也喜欢朗读,我在日本住的时候,经常给儿子朗读画书来着。朗读不同于用眼顺着一个一个句子看,有些意想不到的东西会涌入脑海,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共鸣,我发现很难抗拒。
我偶尔呷一口苦涩的咖啡,给泉子朗读那篇文章。我先自个儿看上几行,想想如何译成日语,然后大声译给她听。几只蜜蜂不知从何处飞来,舔食前一个顾客溢到桌上的果酱。一会儿的功夫就把果酱舔完了,然后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举行仪式般地嗡嗡嘤嘤飞向空中,绕桌子盘旋几周,接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唤起它们的回忆——再一次落到桌子上。我读完整篇文章,泉子坐在那儿,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她把右手指尖和左手指尖支起来,形成一个小窝。我把报纸放在大腿上,凝视她纤弱的双手。她透过手指间的空隙看着我。
“后来怎么样了?”她问。
“就这些,”我把报纸折起来,说。我从衣兜里掏出一副手帕,擦掉唇边的咖啡斑渍。
“至少上面讲的就是这些。”
“可是那些猫怎么样了?”
我把手帕塞进衣兜。“我不知道。上面没有说。”
泉子绷紧嘴唇,把嘴撇向一边,这是她自己的小习惯。每当她要发表意见时——她的意见总是以小宣言的形式出现——她就这样撇撇嘴,就像猛地一拉床单,把小褶皱给抻直。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发现这一习惯非常迷人。
“不管你走到哪儿,报纸都是一个样儿,”她终于宣布,“它们从来不告诉你真正想了解的东西。”
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塞勒姆牌香烟,放进嘴里,划着一根火柴。她每天抽一盒塞勒姆牌香烟——不多抽,也不少抽。她早上打开一盒新的,到晚上正好抽完。我不抽烟。我妻子五年前怀孕的时候,她让我戒掉了。
“我真正想了解的是,”泉子开始了,她抽的烟袅袅地飘入空中,“那些猫后来怎么样了。是由于它们吃了人肉,当局把它们杀掉了呢?还是他们说,‘你们这些小家伙也受了不少罪,’拍拍它们的头,然后送它们上路呢?你怎么想 ?”
我盯着桌子上面盘旋的蜜蜂,想着这个问题。有那么一刹那,不安份的小蜜蜂舔食果酱的景象和那三只猫吞食老妇人的肉的景象在我脑子里重合在一起。远方一只海鸥尖厉的鸣叫盖过了蜜蜂嗡嗡嘤嘤的叫声。有那么一两秒钟,我的意识游移于亦真亦幻之间。目前的情况让我捉摸不透。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看天空,转向泉子。
“我不知道。”
“想想看。假如你是该市的警察局长,你会怎么处置那些猫 ?”
“把它们放进某个机构,改造它们,怎么样?”我说,“把它们改造成素食主义者。”
泉子并没有笑。她拉了一下香烟,缓慢地吐出一缕轻烟。“这个故事使我想起了我刚刚到那个天主教教会初中读书时,我听的一节课。我跟你讲过没有?我上了一个要求极为严格的天主教教会学校。开学典礼刚刚结束,其中的一个修女就把我们召集到一个礼堂里。她走到讲台上,讲了一番天主教教义。她讲了很多东西,但是我记得最清楚的——实际上也是我惟一记得的——是这个遭遇海难而和一只猫被困在一座尽是沙漠的岛上的故事。”
“听上去有点儿意思,”我说。
“‘你遭遇了海难,’她对我讲。‘上到救生船上的,只有你和一只猫。你们在一座无名沙岛上登陆,那上面没有任何能吃的东西。你只有一些淡水和饼干,够一个人维持大约十天的样子,’她说,‘好了,同学们,我想让你们想象一下你们自己处于这种情况之下。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就你一个人在那座沙岛上,只有你和那只猫。你几乎一点吃的都没有。你们明白吗?你是又饿又渴,最后你将死去。你该怎么办?你应该和那只猫分吃了那点可怜的食物吗?不,你不应该这么做。要那样就搞错了。你是上帝造出来的宝贵的生灵,而猫不是。这就是为什么你自己应该一个人独享所有的食物。’修女极为严肃地看了我们一眼,我感到有点震惊。给一群刚刚来这个学校读书的孩子讲这样的故事,会有什么意义呢?我心里想,哇,我把自己弄进了一个什么地方呀?”
我和泉子住在一座希腊小岛上的一套公寓小套间里。当时是旅游淡季,而这座岛又不是什么旅游景点,所以租金非常低廉。我们到达那里之前,我们俩谁也没有听说过那座小岛。它和土耳其边境线接壤,在风和日丽的日子,还可以看到土耳其郁郁葱葱的山脉。当地人开玩笑说,刮风的时候,你能闻到烤肉串的味道。撇下玩笑话不说,和最近的希腊岛相比,我们住的岛屿离土耳其海岸更近些。在那里,小亚细亚半岛就耸立在我们眼前。
在小岛的广场上,矗立着一座希腊独立时一位英雄的塑像。他在希腊本土领导了一场暴动,策划了反对土耳其的起义,当时土耳其人统治着这座岛屿。然而土耳其人抓住了他,把他处死了。他们在港口旁边的广场上树起一根削尖了的木桩,把这位倒霉的英雄的衣服全部扒光,然后把他对着树桩往下落。他身体的重量压在树桩上,尖端刺入他的肛门,再深入他的身体,直到最后从他嘴里出来。这是一种令人发指而又极其缓慢的处死人的办法。塑像就建在一般认为这件事发生的地点。刚建好的时候,肯定也是撼人心魄的,然而现在,经过海风吹,尘土刮,海鸥的粪便落上去,你几乎分辨不出这个人的五官来。当地人也几乎对这尊破旧不堪的塑像看都懒得看上一眼。而这位英雄,他仿佛也避开了人们、岛屿和尘世。
当我和泉子坐在我们的露天咖啡茶座,啜饮着咖啡或啤酒,毫无目的地看港口的船只以及远方那土耳其的山峦时,我们就坐在欧洲的边缘。风也是世界边缘的风。一种逃也逃不过的流行色彩充斥着这个地方。这使我感觉到一种异样的现实,某种异样、可望而不可及、说不清道不明却异常温柔的东西,在吞噬着我。那些肤色黝黑的面孔、眼睛、人们的皮肤,这些影子汇聚在港口。
虽然我置身此景,但有时却抓不住这一事实。不管我如何把周围的美景看了又看,也不管我吸进去多少空气,我和所有这一切就是找不到有机的联系。
两个月前,我和妻子以及我们四岁的儿子住在东京鹈木区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里。地方不算宽敞,只有公寓的基本功能。我和妻子有我们自己的卧室,我儿子一间卧室,剩下的一间做我的书房。周围环境安静,景色宜人。周末,我们一家三口常沿着多摩川河散步。春天,沿河两岸的樱花争奇斗艳,我把儿子放在自行车后座,我们一块儿去观看东京巨人三人组A队的春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