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理想主义与大学
作者:潘 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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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33年新年时,陈翰笙,当时的一个左派青年学者,在当时看来,他的理想没有希望实现。
陈翰笙是江苏无锡人,生于1897年,比帕森斯还大了八岁。1914年十七岁时,他偶然吃到美国产的桔子,很好吃。他同父母吵闹,要去美国学种柑桔。他母亲生了九个孩子,只有老大陈翰笙和那时刚出生的九妹活下来了,家境并不富裕。可母亲疼爱纵容陈翰笙,偷偷变卖了自己的首饰,给陈翰笙买了船票。1915年,陈翰笙去美国留学,成就了一个非常浪漫的故事。
阴差阳错,陈翰笙在美国被发现色盲,不能学农学,转学地质也失败了,只好去学历史学。他靠勤工俭学,得到了学士学位。后来在芝加哥大学得到硕士学位,又去哈佛大学读博士学位。再后来,他结婚去了德国,在德国得到博士学位。九年以后的1924年,陈翰笙学成回国。蔡元培聘他做北大教授,是我们北大当时最年轻的教授。回国后的次年,也就是1925年,李大钊介绍他参加了国民党,再次年,他参加了反对段祺瑞政府的三·一八运动,李大钊就介绍他参加了共产国际。我国留学欧美得到博士学位的学者,跟着共产党闹革命,他是第一人。1927年,李大钊被奉系军阀杀害,陈翰笙被迫逃往苏联,成为共产国际的工作人员。1928年,陈翰笙回国,蔡元培组建“中央研究院”,让陈翰笙主持社会科学研究所。陈翰笙领导了我国第一个大型农村社会调查,也带出了一批后来声名卓著的经济学家,比如孙冶方、薛暮桥、张培刚。
他主办的《中国农村》月刊发表了大量的调查报告和论文。他有一项研究是这样的。英美烟草公司(BTA)给中国农民发放大量小额贷款,引诱他们不种粮食,种来钱的经济作物——烟草。当然,农民们收获烟草之后,只能低价卖给BTA。当烟草市场低迷,或者BTA垮台,耕地却再也不适合种植粮食了,烟农们就没了活路。这说明中国农民不仅受地主的压迫,而且受外来资本的渗透盘剥,而且外来资本主义是同本地官僚政权相勾结的。因此,中国农民除了起义,没有别的出路。这项三十年代初,为共产国际和中国共产党做的学术研究,代表一个重大的理论贡献:为中国共产党依靠贫苦农民,农村包围城市,推翻“三座大山”的革命政策提供了科学依据。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预测说,“对于未来的中国,也可说二十年后的中国,我以为有三种可能局面。一是完全沦为帝国主义的殖民地;二是沿海各地变成属地或共管区域,而内地却还能独立,不受帝国主义支配;三是中国能完全独立,印度、朝鲜也独立,帝国主义从此寿终正寝。但我只希望第三种局面快快成功。”
他的理想实现了,而且提前实现了,“快快成功”了。二十年后的1953年元旦,中国展示了自己独立自主的能力:在一片外国的领土上,能够与最强大的美国打阵地战,寸土必争,迫使美国坐到了谈判桌前。朝鲜战争吹响了传统帝国主义“寿终正寝”的号角。又过了二十年,到了1973年,帝国主义对第三世界殖民地的占领已经基本被清除干净了。
我为什么讲陈翰笙?谁是陈翰笙?陈翰笙是我们北大国际关系学院的教授,也是我的硕士导师。他今年(2004年)3月13日才去世,活了107岁。北大图书馆为他开辟了永久的研究纪念室。他横跨三个世纪的生命见证了我国的崛起和进步。
他的个人生活是怎样的?在1933年元旦发表的这篇文章里,他这样写道:
“假使梦想就是希望,我总希望着我个人的工作能助长人类的进步。”
他自始至终都是个理想主义者,不畏权贵,热情帮助青年,醉心于思想的创造。他生前有书面遗嘱:身后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骨灰撒入富春江。进他的家,我会产生满怀的感动。他的家与我二十年前在那里读书时一模一样,非但从未“装修”过,一件新家具都没有,连书桌摆放的位置都没变。在两年里,几乎每周一次,他坐桌这边,我坐桌那边,学英文,谈历史,一杯清茶,漫议国事,还打赌开心。虽然“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可他的精神是不死的,是会薪火相传的,因为那精神高贵,为世世代代的正直同胞树立榜样。
所以,即使从理性的角度看,理想主义也应当是大学里的主旋律。有了理想主义,我们的社会才是有机的,团结的,才会比今天美好。我希望,我们的同学们有坚强的信念,坚定的理想。无论你的分数如何,无论你将来挣的工资多少,从事的职业多么不同,只要你足够善良,愿意百折不挠地为“社会”这个大集体热忱服务,你就能够,而且必然成为我们社会的纽带,成为精英。在把我国社会推向进步的过程中,共同的理念,共同的努力,是必不可少的,是我们每个北大人的责任。
正因为如此,我们北大人——如果我们还自认“北大”是优秀的代名词,就不能忘记早年共产党人的理想精神,更不能抛弃祖先的道德人文精神。
我们的传统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本文为作者2004年5月18日在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文化节闭幕式上的演讲)
潘维,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法治与民主迷信》、《农民与市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