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都市里的“鸟巢”
作者:张 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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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从建筑本身来说,鸟巢是一个很实在的东西,但却给人以空灵之感,能解释这一点是如何搭接的吗?
李:Herzog先生是比较有艺术气质的建筑师,有点飘然物外,但保持着非常敏锐的感觉。一个东西,底下的工作人员、建筑师可能会花一个星期做出来,他五分钟就能判断,这个东西应该往那个方向发展,还是往这个方向发展,这种判断有时是有理由的,有时是没有理由的。
张:那些成功的判断很可能是没有理由的。
李: 最伟大的可能就是没有理由的,最顶层的可能是没有理由的。但是像我们这个层次,大部分还是有理由的。我们就是找到它,让它成立。这和人的天分有关,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这个天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可以来证明。
张:天分不是培养出来的,它像矿藏一样埋在什么地方,等待一个激发,但我们往往不知道这个激发点在哪儿。我还想请教有关你们美学和文化上的差异。
李: 这种差异反映在每时每刻,包括我们现在的工作也是一样。
张:仅就设计来讲。
李: 我觉得主要是文化判断上的一些差异,就是因为文化差异引起的思维差异。而对设计本身来讲,没有什么大的差异,对设计和艺术的判断,或者对一个好建筑的判断,差异是比较小的。
张: 对有些人差异可能还是很大的,看看街上那些劣等作品。
李: 这不是文化的差异,这个是人的差异,素养的差异和视野的差异。
我发现,我们对欧洲某个小镇,甚至欧洲某个山坡上的建筑都去过、都熟悉,反过来对我们中国的东西并不很了解,尤其我们这一代以后。我们从小生活在一个我叫作不纯粹的中国文化环境里,因为我们的文化被种种原因异化了,我感觉就是有点不伦不类。相比而言,同样是现代的东方文明,日本的文化环境保持得很好。并不一定就是传统,其实文化不应该有传统和现代之分,文化是从过去走来并一直延续下去的东西。中国在这方面差一些,尤其在大城市里。所以我们现在特别关注这一点:什么是中国真正的文化、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的文化,我们怎么去理解它。我在这么忙的情况下,去年11月还带着工作室的建筑师在苏州做了一个星期的调研,其实就是每天轮换在那些江南名园里待一天,细细品味、体验这些园林,理解那些逝去的中国人的生活方式。
张:也去看看宋代的画和明代的家具。
李:我们慢慢会有这样的涉及。这些东西都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是它们蕴涵了中国文化。历史上我们拥有那样独特、有价值的文化,可是现在流在我们的血液里的还有多少?这使我们丧失了一个很大的本钱和机会。除了刚才我说到的建筑师自身的天赋,中国文化也许正是我们的一个机会,是我们努力要研究、体会、弥补和提高的。
张:你是一个自信的人吗?
李:我坚信自己能把一件事情做好,但是我会比较谦虚一点。建筑师不是艺术家,我们需要跟很多人打交道。另外,我们这个团队这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我是一个牵头的,要让每个人都能积极主动地把能量发挥出来,我需要有一个良好的心态和恰当的为人处事的态度。
张:如果你不是领导一个团队,仅就自己而言……
李:我不喜欢每时每刻都有太大的压力,希望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比如做一个小房子,亲自从头到尾做到每个细节,甚至每天待在工地盯着工人把它盖起来。
张:有什么样的梦想吗?
李:我有点向往以前那种文人雅士的生活方式,优雅而不奢华。比如在南方的某个小镇,有一个园子,有水面和亭台,有喜欢的事情可做。我可以睡到愿意起来的时候,然后写写文章,和朋友喝酒、聊天,我的作品就在这种状态下出现……这真的是我理想中的生活。
张:你不太情愿完全从艺术或美学的角度来评价建筑,但鸟巢最终成为这样一个动人的建筑。
李:有关这个设计的理性过程,已经谈得很多,基本上是顺其自然、顺理成章的;但最后那一步,从一个理性结构,到加入后来的那些元素,与其说是因为主结构需要而加入的次结构(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理由),不如说那一刻建筑师的艺术方面在起作用。
张:这时候才加入艺术的元素?
李:我觉得是这个时刻加进来的。就是说在这个环节的变化带有一定的艺术成分,或者是带有一定不可理性分析的成分。你可以从理性角度说,它是次级结构,是结构上的需要,但也许更重要的是建筑师在那个时候,更趋向于一个艺术家,他想要把它变成那样。
最近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在做设计时需要很多逻辑的支撑,因为建筑跟其他艺术作品不一样,不能完全用直觉、非理性的方式做设计,建筑师不是给自己盖房子,而是给使用者造房子,所以必定要从逻辑、理性开始,从分析、判断开始,从功能性的、社会性的东西开始。但是一个建筑物成为伟大还是平庸的建筑,除了是否具备充分的理性过程,使其成为存在的理由之外,可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它的“形”的表现。
以前的建筑设计,尤其是中国建筑师,很多从形式入手,“形”怎么做得好看,怎么从“传统神韵”得到启示。随着建筑理论的深化、发展,认识的不断提高,与国际当代理论思潮的接轨,我们慢慢知道“形”是一个外在的、次要的东西,更重要的是环境、功能、空间、材料、光线以及人们的感受等等。
一个容器,有用的不是壳,而是它盛东西的空间,这是对的。但是发展到后来,这个理念变得极端化了,包括我自己也有一段时间,认为一个好的空间,自然就会有一个相应的“形”,它是自然而然出来的。可是,建筑无论如何要用“形”来表达,“形”的表现也许最终变成艺术性的东西,无法用理性思考的东西这时就会起作用。
“鸟巢”到达今天的结果,当然有一个完整的理性分析的过程,但也许更具决定性的,还是您一直在追问的有关艺术性的问题,而这一点我觉得很难表达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做成别的样子……
从“形”到空间,到建筑的基本问题,再回到“形”,而这个“形”则可能是决定这个建筑不朽的很重要的因素之一,这是我慢慢体会到的、一个逐渐深化的过程。但如果只有“形”美,那也只是一个“形”,属于雕塑的范畴,也不会成为一个真正伟大的建筑。比如悉尼歌剧院,你可以称之为城市的标志物,甚至是人们心目中的梦想,但是从建筑的角度看,它是有问题的,它是一个为“形”而“形”的建筑,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符号,这跟“鸟巢”是不一样的。
张:鸟巢设计是从运动角度出发,如果观光者不可能进入鸟巢呢,“形”的吸引就相当重要了。
李:我为意识到这一点而高兴,我想这是我的一个觉悟,虽然也许有人会对此不屑。如果想让一个伟大的建筑更加不朽,可能还是得回到“形”,因为“形”可能是第一眼让你震动和感动的东西。这个“形”不光包括视觉的、外在的“形”,也包括内在的“形”,空间、光线其实也都是“形”。
比如非常单纯的一个立方体空间,走进它之前是一个幽暗的通道,然后是豁然由上面散下的光线,抬头望去,一片明朗的天空……这是建筑通过空间和光线的“形”赋予人的感动。
张:我想真正喜欢鸟巢的人不是很多很多。
李:真正看到它的好的人也不是很多很多。
张: 你一定看过2004年3月25日《南方周末》上的那篇文章《“鸟巢”拷贝“救生圈”?》,能就此事给我一个说法吗?
李: 这篇文章我看过。文中艾未未的说法基本可以代表我的看法。两个体育场有很多不同之处,即使仅从外形来看,两者最根本的就是外观与结构的关系有本质的不同,网格的形式也有空透和不空透、不规则和规则之分。当然,我个人认为作为同一建筑师的作品,两者在理念和趣味上有一定的延续性,或者说,北京体育场是慕尼黑的进一步发展,但这就像作家同一时期的前后作品存在一些共性一样,无可厚非,也与拷贝、抄袭毫不相干,相反,这正是他们避之惟恐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