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夏好
作者:潘乙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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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好身上肯定有克制我的地方。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便激起我男性最本质的冲动。十年来,这种冲动就像一股暖流时时要冒出,让我不得不停顿下来,十分钟,半个小时乃至一个钟头。我盯着空白的墙发愣,事实上,我也愣不出个子卯寅酉来。我想象不出要是跟她做会有什么体会,愣过了那个时辰,我感觉自己可以跳过自己的心坎了,夏好又恢复为一个符号。
十年前,我大学刚毕业,到一家事业单位做抄抄写写的事,那年的七、八月间夏好和我高中的同学林静结伴来找过我。她俩大学同宿舍,又同在一家医院实习。夏好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甚至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清瘦,穿一件白色短袖T恤和一条直筒牛仔裤,长发刚好披肩,乌亮柔顺,脸尖尖的,眉却很秀气。她并不像一些女孩那样初次见面一定要保持矜持,很快她就随意翻看我胡乱丢在桌子上的书,她知道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和博尔赫斯的小说,也愿意与我谈此类话题,那时我虽然在阅读他们的作品,但并没有太深的理解,我只讲了一点皮毛的体会,我记得她没说什么,但记得她毫不留情面地指出我几个读音不准的地方。
她不喜欢我抽烟,我抽烟时她就跑到窗口边坐,阳光可以照上她的脸,她说话时喜欢扬起头,阳光的碎片像挣脱线的风铃,我似乎听到轻微的声音,有一会儿我叫她一动别动,那个角度太好了,阳光给她白净的脸贴上一层薄薄的神秘光彩。
我那年二十四岁,看哪个女孩子都是漂亮的,浑身的劲浑身的热情恨不得都使在女孩的身上。身边也偶尔晃动几个略有姿色的女孩,甚至有过几次想起来足以让人心跳加速的性生活,但在那瞬间我被夏好吸引了。
我耍了一些借口,终于使夏好和林静在那个下午留在我的宿舍,我叫上一个同事打“拖拉机”,夏好说她不喜欢打而且也打不好,但经不起我的软泡硬磨。她跟我对家,她的牌技确实像刚学步的小孩,迟疑不决,我正好可以乘机看她,她的五官如工笔描出,这样光明正大的看的确感觉妙不可言。她似乎也感到我大胆的看,但没有慌乱,有时反而无助地看着我:我该出哪张牌呢?那微微张开的小嘴的后面有多少甜蜜?我恨不得凑上去尝一尝。有时我故意使些昏招,乱出牌,这时她也不由自主焦急:你怎么这样?细眉努力向两边张开,实在有趣。
我那时正借清闲的工作之余苦练写作,我有个梦想,我一直渴望成为诗人。我周围也有几个写诗的朋友,我们定期聚会,喝地瓜酒(或鹿龟酒),朗诵诗歌,从微薄的工资中挤出一点自印诗刊。但我常常不得不放弃一些自认为宝贵的时间,坐上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以似有似无的理由去找林静,顺理成章可以看到夏好。
我们常在医院门口一家稍微别致的湘菜馆吃饭。我没想到夏好居然还能喝点酒,好像还是个小小的爱好,我像是找到了知音,每次都由衷赞美几句。
不久后我第一次单独约夏好出来,她在电话里头似乎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者不安,也没有像一些女孩子那样刨根到底地问根由或者心存疑惑地问“干嘛不叫林静一起?”她没有。她安静地听我把时间地点讲完,然后说“好吧。”挂了电话我很愉快,从那时起我就期待着某种事情的发生——年轻时,激起我们对女孩子的热爱与追求的,第一是幻想中的性生活,第二还是幻想中的性生活。我们有足够的精力和细心去发掘每个女孩的不同。尤其是像我这样已有了几次懵懂的性经验的,这种向往更加炽热。
而我的习惯是一旦把女孩单独约到“小袋鼠”咖啡漫画厅就意味着她已成为我真心追求的对象。夏好是新的一个。
夏好很守时。她走进咖啡厅时,我坐在七号台——一个临街的台面,既安静,又可看街景——玩俄罗斯方块。还是很随意的牛仔裤,洗得有点白了,一件红黑相间的短袖T恤,外加一件紧身的夹克。她不留痕迹地化了妆。我心里很舒坦,多半是因为她的守时。“刚做完手术。”我不由自主地瞧了瞧那双平放在小圆桌上的修长的手,仿佛还有血或某种药水的味道。她像窥到我的内心,哑然地笑了:“我只能站在旁边看看,老师说主要是感受那个气氛。”
我向她推荐六成熟的黑椒牛排,她只要了一份意大利粉,但接受我的建议,点了一杯现磨咖啡。如大多数女孩一样,她也要了一份雪糕。
夏好是个很好的说话对象。我谈到我正在读的叶芝,我还轻声朗诵起那首著名的《当你老了》的几句,这是我一贯的伎俩,哪个女孩不愿意厮守白发呢?我说:“‘多少人爱慕你青春欢畅的时辰’,但‘只有一个人爱慕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等到我们都老了时,我再给你朗诵这首诗。”她的眼睛闪亮一下,很快又平静下来:“好的,我们老了你再读给我听。”紧接着我像变魔术般从一个公文纸袋里“变”出一朵玫瑰,她很乐意。我又谈到我无比宏大的写作计划,包括正在读的诗歌小说,我仿佛在说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其实也仅仅是吸引女孩子的方法之一。我后来还谈了美食、美女、美学甚至美国,我很少这样夸夸其谈,但我不知为何面对夏好就能这样,有些话题她偶尔也参与几句,有时只是很固执地纠正我某个字的读音。我说:“嘿,你就别费劲了,我都已习惯了。”她说:“你应该注意,至少以后可以更好朗诵你的诗歌。”我们聊了四个多小时。
咖啡厅离夏好实习的医院有一段不短的路,她想走路回去,我当然愿意有更多的机会与她在一起。海口的夜很热闹,但又不像大城市那样喧嚣,倒是适合这样慢慢行走。我走在她左侧。我们接着清谈一些刚才没说完的话题。那时,海口的很多路并不像现在这么宽敞,有些地方还没路灯。我的右手有意无意地试探她的左手,但我没有急着去抓她。
也许我对她的想法与之前对女孩子的是不一样的。
我开始悄悄约会夏好。我为此买了两样东西: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一部呼机。那年代,带呼机的人还很少,对于我这种工作没多长时间的人来说已是高消费了。我第一个把号码告诉她,“你有时间就呼我。”现在想想有点傻。我是个怀旧的人,我对摩托车一直心怀敬畏,我倒觉得骑自行车带女孩在海口街头或通往海边的小路上漫不经心的瞎逛是件有诗意的事。你真有意思。夏好轻声说。
我觉得我恋爱了,但好像又不是。那阶段,我无论是读书还是写作状态都很好,我工作清闲,单位里也没人注意我,我没事就躲在单身宿舍狂热地读华滋华斯的《序曲或一个诗人心灵的成长》,几乎每天都写诗,献给夏好的诗。有时,为把一首刚写好的诗送到她的手里我不得不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我常陷入幻想,夏好是柔软的,我想到她怎么样她就怎么样,她像一棵水草在我脑海自由舒展。我想象着她身上我没看到的没体会到的东西。我心里对自己说:或者,她就是我想要的人。我甚至想到结婚。但我希望把她做了,这是个时间问题。我想,她也会和之前与我上床的女孩一样傻傻地迎合我,挤压我。
我们很快手牵手了。有时,只要有勇气,很多事情会水到渠成。我第一次抓夏好的手时,她的左手好像一直就在等待我去抓一样,平静得像黑夜里的溪水。她的手指修长、光滑。“你的手像弹钢琴的。”“是吗?我觉得它更像练习抚摸各种带病菌的身体的。”夏好很平静。我忽然有点儿紧张,仿佛我握的是病原体。“你紧张吗?”“哦,怎么会呢?”“你的手很宽厚,很温和。”“那就好好在我手心里取暖吧。”我拉起她左手,手背有一硬币大的淡淡的胎记,使这手在我看来更特别。“我记得你这只手了,你想逃也逃不掉了。”她扬起头,风恰好吹着薄薄的月光打在她的脸上,真好看。“我想逃肯定能逃的。”我实在想不明白,难道医生(包括实习医生)都这么冷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