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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6期

L县见闻

作者:王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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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似乎也不完全对。X家坳镇上,就有一所“民营”的“楚才学校”,任课的都是附近几所中学的最好的老师,听讲的也都是从这些学校选送来的成绩靠前的学生。砂土地操场,一幢灰色的旧教学楼,二层楼梯的转角处,立着一面长方形的“正衣镜”,镜框两边分别写着:“每日三省可以正衣冠,晨昏颂读可以正人心”,仿佛与校名呼应,颇有一点气势。八月中旬,上海还在放暑假,这里却已经开课了,三十多度的气温,教室里坐满了人,热气直溢出窗外。我看了一楼的几个教室,在黑板前比比划划的,都是三十来岁的男教师,神情自信,手势和声音都很大。同行者中有刚从上海某重点中学毕业的,仔细看了黑板,说:“除了英文,别的课程一点都不比我们学的容易。”
  本地的熟人介绍说,这里的学生,大多仍将学籍挂在原来的学校(例如X家坳中学),在这里读完了,再回学籍所在的学校参加中考或高考。“那学费怎么交?”“当然要高一点了,一般高中,每学期的学杂费,加上生活费,不到两千元,这里是两千七八百元。另外,‘楚才’向学生学籍所在的学校,每人付一百元。”民营学校在资格上受限制,不得不曲折行事,这我能理解,可是,那些学校怎么肯听任自己的优秀教师在这里上课呢?在教学楼的入口处,挂着一块小小的黑色大理石铭牌:“世界银行资助项目单位”。这么一个自己都不大能堂堂正正招学生的民营学校,居然拿到了世界银行的资助?真是拿到了,为什么铭牌那么小?我更觉奇怪了。
  直到离开L县的那天下午,在县城第一中学,我才解开了这个疑问。县一中的一位老师听我谈到楚才学校,咧嘴一笑:“那不是民营!那是几个公立学校合起来办的,用民营的名义,集中好的生源和老师,提高升学率,也可以多收学费……”原来如此!那些骨干教师,其实是各自学校派出来的。L县一直是贫困县(脱贫还不到两年),那些合办楚才学校的公立中学中,完全可能有一所曾分到一点世界银行的资助款,既要用这个名目,名义毕竟不大正,那块大理石铭牌的小尺寸,也就可以理解了。“那么,有没有真的私人投资的民营中学?”我问。“有啊,西门就有一所,可老板不敢大投入,师资和硬件都差,招不到多少学生,你才开张,报不出升学率,一般家长自然不敢送子女来…… 据说去年亏了一百万!”
  说到高考升学率,最硬气的自然是一中了。我们一进学校的主楼,劈面就见一张大表格,覆满了整整一面墙,上面密密麻麻列着被各地高校录取的本校毕业生的名单。第一至第三格分别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引我们参观的教研组长语气十分自豪:“我们每年都有一两个学生考进清华、北大的!考取本科的比例?百分之九十以上!”
  一中的气氛的确不一样。校园中心是一个标准尺寸的椭圆形操场,修整得干干净净。隔着操场正面相对的,是红砖墙面的四层的旧教学楼,和用六百万元新造的五层的主楼——因为用了香港富商邵逸夫的一百万元,所以也叫“逸夫楼”。敞亮的大食堂的入口上方,四个大字:“膳食中心”。东北角的女生宿舍,是用教师宿舍改建的,粉红色的马赛克外墙,细格子的不锈钢防盗栅栏,网住了从一楼到顶楼的所有门窗和阳台。是午后一点多钟,太阳火辣辣地晒下来,校园里满是学生,眉清目秀,夹着书本匆匆而行,一会儿都不见了。“也是提前开学了?”我问教研组长。“是,已经开学了。放假也晚,整个七月都上课的。”他又笑着补充一句,“这里不大管教育部的那些规定的。”
  作为L县升学率最高的学校,一中显然不愁生源。教师的收入也不错,据说教毕业班的,一年能有三万元。教师的办公室外面停了一长排摩托车,其中有一辆本田牌的,漆色鲜亮。但是,学校仍然缺钱,“县里的拨款只能满足学校的一半需求,剩下的一半,就要靠自己想办法了。”教研组长说。办法之一,就是办在学校边门五十米之外的“育英学校”。老师都是一中的,收费则视学生的中考分数而定,比一中的录取线低五分的收多少,低十分的又收多少。平均下来,高中生一学期的学杂费是五千元左右(一中是两千元,一点不比上海的名牌学校少)。“伙食费呢?”“一般一个月两百块吧。”我一算:“那在育英学校读一个高中,要花三四万哪!”
  尽管如此,许多想进一中而进不了的学生,还是去了“育英学校”。“这和上海一些重点中学的做法差不多了。”我说,“是呀,你政府不给钱,叫我们怎么办?”教研组长头点得理直气壮。
  出于职业兴趣,我每见到一个中学语文老师,总要问他:“你的学生课外读些什么文学名著?”在X家坳中学,得到的回答是:“我们这里……主要还是读课本上的那些文章,其它的不大读。”那位老师进一步解释,“语文是比较空的东西,真要学好,考出高分,很难的,同样的精力放在别的课程上,效果明显得多——这一点学生都知道。”别的几处地方,回答也都是如此。不过,在一中那幢红砖楼的一楼东头的一扇门边,我却看见钉着一个绿色的小木箱,上面写着:××文学社投稿箱。
  
  乡镇书店
  
  三里畈有四家小书店。三家是私人的,格局差不多,单间的门面,却很深,两排长书架,靠近街面的都是簇新的“教辅”书,靠里面的是别的书——所谓“别的”,主要是文学类,《安娜·卡列尼娜》、《池莉中篇小说选》、《三国演义》……“老板,你这些书,”我指着文学类的书,“卖得快吗?”“不好,销不动的,没什么人买……”连着两位老板都这样回答。看我神色有点失望,陪同的那位税务朋友说:“我在旁边,他们都不会说实话的,怕我加税。下一家你自己去看。”果然,第三家的老板,一个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回答得很爽快:“有人买!附近中学的学生来买,我一般四、五月份进书,到第二年春节,总能销掉两万块钱的书!”一年能卖出一千多本文学类图书,有这么多?
  第四家挂着“新华书店三里畈营业所”的大牌子,我老远就看见了。可走近一看,那大牌子下面的主要的门面,已经用来卖服装了,旁边剩下的一间,才是书店。书架上稀稀拉拉没多少书,几乎全是“教辅”类,一侧的一个格子里,倒是有几本文学书,其中一本是《普希金诗选》,封面上一层灰,翻到版权页一看,竟是1986年出版的,定价:0.86元。
  我去过的另外三个比较小的镇,包括X家坳,都各只有一家小书店,而且都挂着新华书店的牌子。情形也都和三里畈的那一家相似,门面相当宽,却几乎都只是卖教辅书。最典型的是X家坳的新华书店营业所,很大一间铺面,差不多一半的地方都堆着教材和教辅书,捆成一个个纸包,从地上码到一人多高。中年的女店员(承包人?)从空荡荡的柜台后面走出来,很勉强地应付我的问话:“我们是国营的!你是哪里的?大学老师?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最后,见我问个不休,她索性截断我:“你把身份证拿给我看看!”
  幸亏我只遇到一个如此警惕的人。在中学的教室和宿舍里、路边的商铺中、同事的亲戚家,我都有机会从容地了解学生日常看些什么书。在L家湾附近一个村庄的兽医站里,主人见我对放在柜台上的课本发生兴趣,就进里屋又捧出一叠来:“这也是我儿子的。”不用说,所有这些场合,我看见的全是课本和教辅书,惟一的两本非教材书,一本是《红楼梦》(就放在那个兽医站的一叠书的最上面),另一本是当代作家路遥的《人生》,封面上都清楚地印着:“教育部推荐中学生阅读书目”。
  在楚才学校的一间空教室里,我逐一查看那些整整齐齐摆放在课桌上的书簿,发现每一叠都夹着不止一本教辅书,我立刻想起了X家坳新华书店里的大堆的纸包,和X家坳中学那位语文老师的话:“我们这里……主要还是读课本上的那些文章,其它的不大读。”我更记起了三里畈的那位年轻的书店老板,当我问他:“都是学生来买你的文学书吗?老师们呢?”他笑了,仿佛是安慰我一般地说:“老师也有来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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