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渗透
作者:周晓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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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写作者来说,用墨水书写只是初步,做到优秀,关键是看你在墨水里配比了多少成分的血。
写作工具经过几代转换。祖先曾在石头、竹简和龟背上凿刻——伟大的耐心。用过鹅毛笔,蘸一点墨水,我试着用蹩脚的连体签名。在我看来,这种中世纪的书写工具看似体现优雅美感,其实正是不幸的象征。鹅毛笔之所以脱节于轻盈而盛大的飞,因为羽轴的一端浸墨……那与魔鬼酷似的肤色,那追逐中频繁溅落的脚上泥浆。
现在,除了日记本上有些藏头遮尾的寥寥钢笔记录,我已经很少“写”什么——计算机帮我克服了丑陋字体带来的自卑。稿子整洁、舒朗,创作过程中的破坏和翻修无着痕迹,写得多么像一气呵成。电脑写作的优势在于,虽然动用了更多的手指,但它们干干净净,不会再被染污。倘若修改和剪贴的时候选中段落,你会发现文章中突然出现面积不一的黑底……你碰翻了机器内部隐藏的墨水瓶。夜晚就是墨水瓶从天上倾倒,将书写者深深浸泡——他使自己成为一个被弄脏的偏旁。
粪便
一个幼儿园老师被判了刑,以渎职罪入狱。在此之前,她数年连任模范工作者,以温柔和耐心,受到孩子与家长的普遍欢迎。当她带领孩子们春游,不知道灾难和花蕾一起酝酿。那个孩子失足掉下了粪池,她没有及时跟进地跳下去。屎尿的深度远远低于成人的身高,她致命的洁癖,导致孩子最终溺死粪池。报道事件的记者愤而陈辞:把孩子托付给这样毫无责任心的老师谈何安全,对她的以往褒奖来得可疑。我的猜测倒是偏于未必公正的同情,假若面对的是河水、火焰乃至歹徒手里的刀子,她未必犹豫;但是粪便肮脏,阻碍她行动,她不能想象进入粪坑捞取孩子的性命和自己的荣誉。
纵观人类的文明进程,“卫生”始终是其中一个重要而不彰显的概念。清洁成为判断个人或社会的等级考量标准,直捷,富有说服力,尽管这种判断可能失于表层。调查表明,现代人比前辈更勤于洗浴更衣,越来越倾向于排除体味,生理产生的骚臭岂止是不能忍受,简直不能提及。然而,连今天的文明之都巴黎,在十八世纪都曾是个臭气熏天的地方,人们不仅积月不洗一次澡,而且在城内道路上到处排便,或者从窗户往外任意倾倒屎尿。
再说得极端一点,人的进化方向,就是否决尾巴的存在,就是否决粪便的努力。粪便衔接在我们末端,代替看不见的尾巴,强烈而粗鄙地证明了人类的动物属性。动物大多对自己的排泄物听之任之,鱼在浑水里欢快畅游,一呼一吸,细线般的屎段伴随着进出;即使人类近亲猩猩,也不挑剔,酣睡于沾有粪便的窝里。而排泄始终是让人难以启齿,男性还可以把撒尿与性能力、性行为做些类比和暗喻,而拉屎,简直找不到一个体面的心理借口。装修别致、设计体贴的厕所受到欢迎,对建筑和风格的关切,分解了我们的羞耻和不安。如果不能去除排泄本身的尴尬,至少也为这个过程粉饰一点美感吧。坐在冰冷洁白的马桶上,仿佛坐在一朵盛大而坚硬的百合花上,向它的根输送不可示人的营养。人们使用静音马桶冲水,打开抽风机去味儿,如同猫仔细掩埋屎堆——据说猫是比狗更有自尊心的动物,恐怕如厕方式是个重要的论据。
我们如何才能甩掉粪便对于视觉和道德的干扰呢?捷克作家赫拉巴尔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回忆了美丽而不幸的姑娘曼倩卡。作为少女和舞会皇后的曼倩卡,即将听到少年对她的赤烈表白,但是她的尊严遭到了无情摧毁,周围人厌恶地避开她,因为她上厕所时,无意间让粪水浸泡了头发的缎带,并且随着舞裙转动而泼溅……为了彻底躲开这种羞耻,曼倩卡全家搬离。沉浸在内疚中的少年,长大后为了有所弥补,他终于找到曼倩卡,挥霍财产,带她去富豪阶层出入的滑雪场。曼倩卡还是那么俏丽,性感,被人渴望,多少人为她燃烧情欲和妒意。但是她重新堕入耻辱,观望台上的男男女女在嘲笑,曼倩卡不知道刚才的粗心让自己再也不能扮演天使——她的滑雪板上带着她的大便。
小时候读到科技前景上的介绍,说科学家意欲发明一种药粒,吃了以后几天不饿。这种发明令人期待,除了省简原则之外,它的好处里隐蔽了另外的含义:精简你的粪便排量。我觉得后者的魅力更大,不如此,不足以对抗食欲诱惑。口腹之欲,天地人心。说到底,粪便其实是欲望的产物,是欲望最后的淬取物。刘春的文字震撼了我的神经,这段《公厕里的死婴》,为读者提供了粪便与欲望交混的象征一幕:
“我对于厕所始终怀有莫大的兴趣,从某种角度来讲,厕所比卧室更具意义。卧室不过是个造梦的场所,厕所可以把现实筛选、过滤,然后发酵一些你意想不到的新东西,最终成为肥料。
农村的厕所其实就是公用的化粪池,人粪、猪牛的粪便都混在一块儿,这么多粪便集中在一块儿,不结块,反而显得挺稀的,这归功于蛆虫。粪便经过发酵、稀释浇到菜园子里,即使不怎么长了的菜株也是晃着脑袋蹿一蹿。沼气发出致命的气味,只有最强壮的苍蝇才可以呆得住,它们图的是随时享受‘美味’。踏木板彻底朽掉了,黑漆漆的,如炭烤。野地里的茅房偶尔会有死婴浸泡在屎中,他们无分男女,五官精细,体积小得出奇,比妈妈从城里给我买的第一只布娃娃还要小,骨殖如一副粗筷子,脸上和四肢挂着挣扎过的痕迹。我低头看他们,感到童年的无力和头晕。有一只死婴都瘦成了皮包骨,可是它依然保留着人的样貌。”
“他们的腹中被装上一个发臭的小小的工厂。”米兰·昆德拉曾经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发问:“上帝也拉屎吗?”捷克作家对这种形而下的问题特别感兴趣,大约是对长年畸形的形而上教育的一种反诉。昆德拉不仅认为“粪便是比罪恶更尖锐的一个神学问题”,他更指出:“就其根本而言,媚俗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我看到一部日本黄片,内容是给一个妓女注入泻药,让她蹲在两个凳子间排出粪便,然后给粪堆一个特写。剧中人连续追问:“这回,你羞耻了吧?”
我看这片子不仅恶心,更是一部心态阴险的暴力片。强迫着一些人凝视甚至赞美他们的粪便,迫使他们放弃羞耻心,算是对媚俗者的教育——我看这也是极尽的暴力。尽管某些时候,这种暴力可能出自革命的正义目的和一元论的速成效率哲学。最极端的例子是帕索里尼导演的《萨罗,或索多玛120天》,即使看碟之前,我已经有了对这部被喻为“电影史上最肮脏的电影”的心理准备,但它还是超出我的承受能力。生理上的强烈排斥感在那一幕上升到峰值:法西斯徒收集所有人的大便,晚宴集体食粪。
作为一个顽固的唯美主义者,也许我习惯对题材取舍后抒情,但朋友的一段文字描述深存记忆。那是冬天的晋北平原,清晨,寒气从地表、从你的身体内部上升,冷风用粗劣的刀法在早行人的脸上刻划。野狗小跑,饥饿使它的眼神像狼,突然它远远地停住,警觉地注视着几个小小人影——如果饥饿的力量足够强大,他们就小得可以成为食物。人类是动物世界里最高尚的,孩子是人类世界中最宝贵的,现在几个穿着旧鞋、拖着后帮的孩子,在旷野上,沿途跟从。牛羊消失在远方,他们追逐着畜生们不久前热烘烘现在已经冻得硬邦邦的粪便,如获至宝。大地枯朽,沉浸在对粪便的喜悦发现中的孩子,看起来,像是和那些秋末的庄稼、果实一起,被大风吹着,被另外的力量所驱逐。那些珍贵的粪便,除了用以养活贫瘠的庄稼地,还能让他们从围拢而坐的粪火里,找寻到温暖和光亮。粪便,竟然和庄稼一样,象征至深的慰藉。
火药
挂历上,春节被染成发炎般的红色。热烈,激越,爆竹制造的效果类似枪战。火药和糖果一样,都是喜悦中的必备部分。除夕夜,鞭炮震耳欲聋,第二天早晨,人们会发现欢乐的遗迹——雪地洁白,撒满红色的皮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