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渗透
作者:周晓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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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十年代出生的男性大多迷恋过火药。一磺二硝三木炭,最熟悉的应用化学公式,能在沉闷生活中制造喧响。他们打破电线杆顶端乳白的瓷瓶,掏出里面的硫磺。木炭封进布包,碾碎了。他们不怕蛆蝇和骚臭,因为公共厕所的板壁上有一层厚厚的小便沉积物,宝贵的“硝”取材于此。把纸捻埋入自制火药,等着听,爆炸。
那时人手一把火药枪,其实填充物并不是真正的火药。指甲秃了,边茬不齐,还有两个深深的裂口,浸着脏红色的血。桌子上摊开许多空盒,孩子用指甲一一剥除火柴绿色的磷头。药量足够,他的火药枪才能威力惊人。对一个孩子来说,自制一把火药枪是相当艰巨的工程,因为工具简陋。半截窄窄的钢锯条,一端裹着胶布,不仅要对付铅笔划好轮廓的木头,还有金属枪管——找不到铜管的孩子,会用旧了的自来水管代替。手里磨出茧泡,锯着锯着,锯条断了,锯齿磨平了,越锯越短的钝锯使过程漫长、趋于折磨。锯好的管子一端用锤子凿弯、堵死,但是中间要留一根导火的钢丝。挤瘪的牙膏皮,拆下的蓄电池网片,都能用来制作铅弹。剪碎的牙膏皮架在火上烤,油漆的臭气越来越浓……把勺子里烧红的溶液慢慢倾倒,倒进铁皮罐头盒,溶液从罐头盒底部扎好的钉孔里漏出,再漏到铺了沙层的盒子里,形成一个个亮晶晶的铅豆子。用细钢筋把枪管里的火药捣实,再装上铅弹,一个孩子对世界陡增杀伤力。他的书包里塞着死鸟和它们掉下来的毛。为了节省子弹,他站在几米外,瞄准书籍上的作者名字,扣动扳机……然后他从封底倒数的页数翻起,寻找那个打穿了无数个字的铅弹……用途的不同,改写了一本书的阅读秩序。子弹停在一本书结束之前,上演主人公或者故事提前的死。有时男孩们对着电线杆练习射击,啪啪啪,轮流的弹孔几乎打断木头。为什么一本质地柔软、可供翻折的书会比结实高大的木头更能承受毁灭?
暴力倾向体现在孩子身上,易于被游戏的表相所遮挡——他是否意识到,手中真正掌握火药,能对他人乃至历史的命运,带来怎样的巨响?
火药是中国古代文明的傲世之宝。炼丹家为求永生之术,尝试各种匪夷所思的配方,却意外发明了火药。当火药运用于战争,祈生之愿变成了摧死之咒。火药结束了冷兵器时代,不必对面血刃,一个人战死疆场,突然放大的瞳孔最后不再映射敌手的面孔——他死得连悲剧中一点点可怜的抒情色彩都没有。除体力和勇气之外,火药使战争需要科技所代表的心智。
二战期间被关押的犹太妇女全是短发,头发被剪下用以制作炸药。战争,战争,几个人的胜利和无数人的死。战争是个盛敛死亡的专用口袋,变黑的尸体像火花,它们燃烧,映照指挥官勋章上的光环。什么样的正义经过火药的翻译依然无毁它的正义?
火药是一个蕴动于静的名词,让人想到“石破天惊”之类的成语。浓缩的词,像金属里密度最大的“锇"。所谓爆炸,是光、热和声响在瞬间集中释放。由是反观历史,看到无数浪漫的革命主义者向往喜剧,最终却酿造难以收场的悲剧后果……光明、温暖、自由的口号都是无限美好的内容,但它们被压缩在极小的单位时间里,突然就转换成了暴力。有怎样置身险境的审慎,才能保障一条由火药开辟和解决的道路?
当蒙古人西征时,火药制作技术首先被阿拉伯人获得,称之为“中国雪”,用火药推动的弩箭也被称作“中国箭”。奥斯曼土耳其用火炮摧毁了拜占庭帝国的城墙,也摧毁了对欧洲人来说是阻挡亚洲强大攻势的屏障。用于节庆的火药,被赋予迥异的军事意义。是啊,杀人的粉末,我们的祖先用来烟火盛宴,也算是一种奢侈的天真吧。鲁迅在《电的利弊》里有段著称言论:“外国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做爆竹敬神;外国用罗盘针航海,中国却用它看风水;外国用鸦片医病,中国却拿来当饭吃。同是一种东西,而中外用法之不同有如此,盖不但电气而已。”
在今天,中国人依然主要在火药的唯美意义上使用着火药。2003年我在河北参观了一个烟花制造厂——说是“厂”,其实就是村支书的私人作坊。支书的家里挤簇着许多个小孩,这里不是孤儿院,也不是支书招待来的小客人,他们是最经济耐用的劳动力。因为小孩子手脚灵巧,又不抽烟,给鞭炮上捻再合适不过。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即使熟练的手工者,也会转眼丢了这份工作。我在村口看到一个嘴唇外翻、面目全非的女孩,她就是被辞退的。去年的一个意外,鞭炮仓库爆炸了。轰轰烈烈的声响和火光,还有灿烂烟花,仿佛盛大的节日来临,包装盒上“吉祥欢乐”的字迹如同被锻烧的昂贵金箔……大火中,这个又瘦又黑的小女孩,像一根短小捻线,几乎被随后的烈焰吞没。劫后余生,但她不配再做女工,因为增生的疤痕把她短秃的手指紧紧焊成一团。谁会为她设想未来?她连青春的燃烧成本都不够了。看那焰火……她赴约而来的天使们一一死在路上。
周晓枫,作家,编辑,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斑纹》、《收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