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木秀于林
作者:李 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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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梁衡写瞿秋白,说他“觅渡,觅渡,觅何处”,读陈独秀到这里,很想套用梁先生的句法来给陈独秀,那就是:拒绝,拒绝,宁孤独。
和陈独秀有着同样底色的、本该属于书斋、或者说最易从书斋中实现自己最大人生价值的瞿秋白,也是那样一个自觉自愿的革命理想主义者,一个“情急用菜刀去救国救民,甚至连自己的珠玉之身也扑上去的人”。当“八七会议”后,他接继犯下严重错误的陈独秀,受命于白色恐怖中,“以柔弱的书生之肩,挑起了统帅全党的重担”,随即便被王明等人打倒,永不重用。其后他遭敌人逮捕,以柔弱的书生之躯演出了一场泰山崩于前而不惊亦不动的英雄戏。牺牲之前,他闭锁斗室,反观人生,觉得自己愧对党的领袖这一称号,于是用灵魂的解剖刀无情地剖析自己——梁衡说,瞿秋白“一生都在觅渡,可是到最后也没有傍到一个好的码头,这实在是一个悲剧。”可是,悲剧的瞿秋白因为英勇就义的壮举,在后人心目中是永垂不朽的英雄,这早是历史的定论,任谁也别想改变。而陈独秀呢?当他在世时,就已经连番不断地被人(尤其是“自己人”)污蔑糟践,浑身上下尽玷污水,死后,这些污水凝结为冷硬的石头,装满史籍的箩筐……
喟叹之中,我反复想,出狱后的陈独秀选择孤绝的原因是什么?怨怒、憎恶,还是惶惑、绝望,抑或无奈、厌倦?也许都有?都还不够?我想,假如还不够的话,或许悲哀是其中至为深刻的原因。
当身陷囹圄中时,陈独秀就曾如此写道:“我的一生差不多是消耗在政治中,至于我大部分政治生涯之失败,也并不足为虚荣的对象。”——这便是五四的辉煌之后,政治的炼狱投给这位末路英雄的心灵印象:“消耗”,“失败”——这是一对何等凄楚黯淡的字眼!
但是,悲哀绝非是浅层次的纠结于个人荣辱得失的悲哀。当他承受着政治上灭顶的失败和失败带给他的切肤之痛时,理想与现实的极度错位、精神的焦困无路构筑了他内心中最大的苦楚。以他深思的习惯,必须要穷根究底,解决意识中的深度困惑。史料载,南京监狱前后,陈独秀对民主问题“沉思熟虑了六七年”,在给友人的一百多封信中,他以很大的篇幅论及民主,认为“民主制是人类政治的极则,无论资产阶级革命或无产阶级革命都不能鄙视它,厌弃它”,“应该把它当作战斗的目标”,并作为“大众政权”的根本所在。他认为,“斯大林的个人独裁正在代替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的专政”,认为,“以大众民主代替资产阶级的民主是进步的;以德、俄的独裁代替英、法、美的民主,是退步的。”这些信件,后来由胡适作序,以《陈独秀最后对于民主政治的见解》名在香港出版。
有专家认为,主宰陈独秀思想脉络的主线——民主思想,在他晚年没有升华也没有原地踏步,而是发生了一种后退的酝酿,在大革命失败后,他从“斯大林现象”分析入手,总结出资产阶级民主的优越性,从而思想发生了后退,又回到五四时期对资产阶级民主的崇拜,思想转变的轨迹是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我想如此看法,在今天从积极的意义上来评价,似乎不能简单的说是属于回归还是后退,或是园林式的踏步。历史地看问题,他的思想转变的轨迹也许已经呈出了螺旋形上升的趋势,很多宝贵的思想见解尚有待做深入的研究和评价——然而,在当时,沉陷于困境的陈独秀不能够给自己作出任何积极的推想,那种无法回避的可怕的“后退式”,对于一生锐意前行的他来说,只能构成精神上剧烈的重创与折磨。
他就是因此而选择了对环境的拒斥,选择了孤绝的不合作的姿态。这孤绝是为了尊严和自救,也是他终其一生的战斗性和独立意志的最后体现。在他这里,哀莫等于心死,也并非证明着软弱。他很英雄气地咽下了心中创痛,然后依旧是“此身犹未藏衰骨,梦里寒霜夜渡辽”(狱中诗)的硬汉。在出狱后贫病交加和数度迁徙中,他一次次回绝官僚贵人的馈赠,惯于寒怆凄寂的生活,甚至自己开地种菜——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独倚门户恪守住自己的位置,做个人的意志所认定的事情。
因为生命还在继续,他不能像瞿秋白那样超脱了一切,收起来用世的抱负,将最后的思考进入到个人。即使是最应该续写的《实庵自传》他也不打算去完成,而最想做的事情总是对现实的思考。在最后的两年间,他写了《我的根本意见》,油印后寄给友人,然后又写《战后世界大势之轮廓》,《再论世界大势》(后者是他去世前两个月的思考,此文《大公报》拒登)。尽管在最后的文章中,他无可掩饰自己的悲观情绪,但是思想者对于救世良方的积极探索依然执着,依然没有任何力量能使之泯灭。他一再地告诫国人:“应该以民主自由为国人之中心思想,……民主自由制度一时不易达到理想程度;这自然是事实,然而起码也必须表示趋向民主自由这条道路的决心”……他不愧为盗火者,盗火者不是封号而是使命,即使天下无一人听他,即使是气尽途绝,他还是要苦苦地思索,于无说(写)处发出自己严肃的声音。
与此同时,他还想做学术上的强者。早年他提倡白话文,晚年又回到语言问题。他的最后一本著作是《古阴阳入互用例表》。在一次选旧书的摊子上,他意外发现了一套有价值的古籍遗著,立刻设法寻访书主的后人,并且废寝忘食地投入整理。作为“老书生”,他没去走博学鸿儒的路,却也仍然希望着自己能够有所论著以晓后人,他对学问的热爱贯穿了一生,但是,这份热爱终究不能全部占有他。
全部占有了他的倒是那种“僵死到头终不变”的书生气。在他的悲剧命运中,书生从政,是他在政治上失败的重要原因,他的理论不成熟不完善,带着理想主义和乌托邦色彩,但是作为学者,他为真理执着奋斗,为创造一种学说敢于质疑、不怕孤立的品格,是可贵的。他一生不知何为卑怯,为自己的思想和学说挽争到最大的极限。那种特立独行和不肯盲从的个性使他怀疑抵制共产国际的权威和“最高指示”,先后与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决裂,后来又与托派中央闹翻,抗战中严辞抨击国民党政府的误国卖国政策和专制独裁,成为一个终身的反对派(胡适语)。
他是一个终身的反对派,但他又是一个有着光明磊落的君子风范的人,他与所有的人的交锋都摆在桌面上,从不玩手段耍诡计。他说过,他最“深恶痛绝”“企图从阴谋诡计小把戏的基础上团结同志做自己个人的群众”。后来李维汉说他“是我们党早期领导人中,少数几个不搞阴谋的人”;邓小平在谈到党内路线斗争问题时,也说,“陈独秀、还有瞿秋白同志、李立三这三个人,不是搞阴谋诡计的。”鲁迅说得尤其形象——“假如将韬略比做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
蔡元培的话干脆像是一句结语,他说:“近代学者人格之美者,莫如陈。”
我想,在陈独秀身上,何止是书生学者的君子风范可贵?我想他最可贵的,首先是那纯属于革命家的殉道者的意志和求索的勇气,它们,既是支持了他全部生命的精神底蕴,也是真正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那时,站在国民党法庭上,他意志难夺、桀骜不驯,慷慨陈辞说自己“弱冠以来,反抗清帝,反抗北洋军阀,反对封建思想,反对帝国主义,奔走呼号,以谋改造中国,实现自由社会。”这是他对自己一生的简述。古人说,丈夫立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在他这里,何谓功名呢?是毁誉参半?还是永无定论?显然很难说清。但是,作为革命家,他的一生既是用于求索,也就可能用于失败。而他的失败的人生之所以仍然值得后人尊敬,就是因为,一个人生命中的精神底蕴连及他的人格品质,会比之功名更深刻更有力地给历史留下重重的印记。这正如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其最终的意义不是军事上政治上的,而是文化上的。
人生说到底,其最后的目的,是一个人的自我完成,从这一观点说,陈独秀和瞿秋白其实是十分相像的。作为先驱者,他们的灵魂完整,至死都未改变自己孤高的学者品质和理想主义的革命家形象。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永远都不会是一张端严无趣的脸,不会是一个单向度的人,他们对于人类社会的最大创造首先是创造了他们个人的丰富的自身。
然而,我将无缘见到那个真实的苍凉的孤坟——那个修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一丘黄土,外加了一块半截石碑的孤坟,它旁边,僻静地傍着松柏掩映的独秀山。当年,为安全计,陈独秀的三子松年不敢在碑上刻父亲的大名,而用了他科考时的名字“陈乾生”,遂后长期无人祭祀,几近荒废。鲁迅说,“暗暗的死,在一个人是极其惨苦的事”,而一生奋厉如陈独秀,不仅是死得暗暗,其坟丘在几十年间更是喑哑的绝无人迹。现在,那番荒寂与惨苦骤然间一去不复返,取代它们的将是国家斥资千万修造的雕栏玉砌及其相应的庄严辉煌。这真是“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我想到,不管历史怎么说,不管墓地怎么修,在那静寂的土层下面,一些本属于孤坟自身的生物的质朴根须总会漫漫不息地生长。我还想,真正的先贤,他们高邈的灵魂其实早已进入灿烂星空,而不再同喧闹的地面发生任何瓜葛。只是,当我们沉浸于由衷的怀想时,他们作为一个人的不灭的美便会幻化为一种精神力量,使我们感动,使我们崇敬,这应是绝对不受时空限制的永远的纪念。
李晶,作家,现居天津。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集《北山无知青》、长篇小说《沉雪》(合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