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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我们的不幸归咎于谁

作者:孔 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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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一个社会能够对人的生活负完全责任。所谓完美的社会,只能是提供每个人对自己生命负责的必要条件,并在他不能对自己负责的时候提供可能的帮助,而对必要条件和可能帮助的理解是随着时运变化的。在任何社会环境里,人们都需要去寻找和挖掘生命的黄金,并承当自己不一定亨通的命运。在一个不完善的、存在种种缺憾的制度环境下,一个人也可以找到生命的宝藏,让自己的生活充满天上的荣耀。而即便在按照理想的政治理念建立起来的堪称完美的社会里,一个人也可能有一个坎坷不幸的命运,也可能因为找不到生命的宝藏,陷入迷津之中,胸膈间臃涨着许多排解不了的脓痰,他的生活甚至可能跟地狱没有什么两样。在一个问题多多的社会,人们还可以为自己的不幸找借口,把自己生活的不如意包括自身的毛病归咎于社会,找个地方出一股恶气,冒一串黑烟,也还可以在改变社会和个人命运的活动中锻炼自己的智慧、胸怀和毅力;但在一个看起来相当完美的社会里,你不需要也不应该改变什么,倘若在这个社会里你还有痛苦和烦恼也只能独自吞忍,因为那是你自找的,是你自己本身的问题,表明自己根本就不配有什么幸福的生活。哪一个时代都有春花秋月,只是并非所有的人都有好的心境来领受罢了。对于很多生活在今天的人来说,通常让日月无光、江河失色、饮食乏味、睡梦不安的并不全是社会黑暗或他人捣鬼,而极有可能是自己失去了一颗纯真活泼、超越利害计较的天使一样的童心。人们通常会抱怨,自己最近心境不佳,心烦意乱,是因为自己的生活缺失了许多贵重的东西,是因为自己的生活里发生了不顺心如意的事情或没发生快慰的事情。他们以为一个快乐的日子需要汇集很多贵重的物品,一个无邪的微笑需要很多新鲜的喜事来挠痒。其实并不尽然,一件东西的贵重取决于人们对它的渴求;一件事情是否称心如意,取决于人们对它的期待。不管多么贵重的东西,一旦人们心里不稀罕,它就比鸿毛还轻,它的得失也就左右不了人的情绪;一件事情不管多么悖逆,只要人们心甘情愿地接受,照样能够称心如意。倘若一个人把自己心性中独自饮酌的快乐源泉都糟蹋完了,即使把他迁移到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去,或是把阿里巴巴山洞里的珍宝全都搬到他的卧室里来,都无济于事。人的欢乐仰仗的东西愈多,他的快乐就愈脆弱,他快乐的时光也就愈短暂、愈稀少。回首过去的历史,我们也能看到,在过去那些漏洞百出、溃疡遍体的社会里,也有人舒心地生活过,在他们临终的微笑里,我们知道他们的内心充满着感恩之情。他们以旷达的胸怀包容了世间种种缺憾,以一种欣慰的表情来概括所有发生在自己生活里的种种事情,使那些不完美的东西在他那里达到更高意义的完美。他们追求的不是万事如意的物质乐园,而是如意万事的心灵境界。一个心性失调甚至扭曲的人在一个完美的社会里照样有痛苦,并且会给别人带来痛苦。一个心性完善的人可以在许多不完美的社会里完美地生活,并且能够给他的邻居带来快乐。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世间的事物并没有绝对自在的性质,在一定的阀度内,一种事物在人的生活里具有怎样的意义,取决于人们对待和接受的态度。要想从根本上改变生活的意义,最最关键的还要改变生活着的人们对待生活的心,让它具有更加广大的平等智慧,使它的花瓣能够向更多的可能性开放,而不是像向日葵那样只是朝着太阳,一旦太阳下山便垂头丧气。同样的一种生活境遇,用一种观念来加以理解,当事人也许就心满意足、感恩戴德;倘若换一种观念来解释,这个人也许就痛心疾首、怒火中烧。有人认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金玉满堂的时候仍然患得患失;也有人认为“益我货者损我神,生我名者杀我身”,在穷困潦倒的时候,照样能够欣赏自己的超逸和洒脱。在有的人看来挫折和苦难是一种躲避不及的痛苦,遇上一点不顺心的事情就心灰意冷,怨天尤人;有的人则把挫折和苦难视为是对自己心志的锻炼和磨砺,并且从中去发现自己的坚韧和豁达。有的人在生活中受到一点不公的待遇,便非要闹个天翻地覆、鱼死网破才罢休;有的人却宁愿自己付出的多些,也不愿意占人家的便宜。有的人善于分享别人的欢乐;有的人就看不下旁人有半点比自己好。有的人追求权力的荣耀,非要做威风凛凛的人上之人才心甘,与人平等相处便觉得庸庸碌碌,居于人下更觉得百倍冤屈;有的人却宁愿像老子那样“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和光同尘,安住于宠辱不惊的境地里,悠然自得。同样一种境遇,对待的人心里所存的态度观念不同,生活意趣也就不一样了。这种通过改变对待生活的态度去改变生活意境的点石成金的法术,对于身处逆境的人,是随身必备的工具。
  到目前为止,人类出现过的社会都难免存在着贫富贵贱的差别,生活在世上的人也难免有进退沉浮和生老病死,即便是一个极其侥幸的人,要想万事如意都是不可能的。对于那些心胸狭小、是非得失斤斤计较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他们需要改变的东西太多了)。人需要去改变自己的境遇以适应自己的心念来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还需要改变自己的心念以适应自己的境遇来增进内在的福德根基,更需要有超然于一切境遇之外的胸怀和风度,来建立起自性的乐园,与人分享生命的欢愉。面对种种人力不能制备的命运,如果没有一个天高云淡的心态来对待,难免会烦恼丛生。只有如意万事的人,才能够真正做到万事如意,获得无所依待的天国的福分。那些追求万事如意的人,要等到他的生活具足一切顺缘才能适意;而那些不待一切因缘的人,即使身陷各种逆缘的纠缠,也照样风流潇洒。我们当然愿意并且也应该把西部的荒漠都改造成绿肥红瘦的江南水乡,但我们更赞叹那些在沙漠里照样能够开出艳丽花朵的植物。人何至于那么娇气,非要有奇珍异宝供奉才能开颜,非要千金才能买得一笑。
  近一个世纪以来,鲁迅刻画的阿Q一直作为愚昧的中国国民性的漫画形象被世人耻笑和责骂。出于当时家国危殆的形势,出于对社会的励精图治和个人把握自身命运的必然要求,鲁迅的嘲讽有值得记取的见血的道理。然而就人类存在终极处境而言,精神胜利法并非就没有是处。如果被我们不懈地改良中的社会总是注定存在着某种不合理的因素,如果勇猛精进的人生总是避免不了挫折和苦难,如果人生不如意事十有二三,阿Q的精神胜利法就不失为慰藉心灵的一剂解药。倘若一个人总是成日价惦念着社会负于我的无穷无尽的问题,总是跟时代和个人生存的有限性过不去,这难道不是一种精神障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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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历史上发生过三种形式的革命,一种是革自然之命,所谓工业革命、技术革命是也;一种是革社会和他人之命,所谓农民革命、资产阶级革命、无产阶级革命是也;还有一种是革自己之命,即改造人自身的心性,使之净化和升华,变得宽柔慈爱,清明透彻,法喜充满,成为一片敞亮的福地。前两种革命是外在的革命,后一种革命是内在的也是更为深刻的革命,即所谓灵魂深处的革命。两种不同的革命方向意味着两种不同的生活源泉。迄今为止,外在革命已经取得相当卓著的成果,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恩惠,而且推进的势头堪称波澜壮阔,但内在的革命却没有得到充分的展开。以至于葡萄牙人费尔南多·佩索阿把外在的革命视为是人们对内在革命的一种逃避,他说:“革命者和改良者都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他们缺乏力量来主宰和改变自己对待生活的态度——这是他们的一切,或者缺乏力量来主宰和改变他们自己的生命存在——这几乎是他们的一切。他们逃避到改变他人和改变外部世界的向往中去。革命和改良都是一种逃避。征伐就是一个人没有能力与自己搏斗的证明,改良就是一个人完全无助的证明。如果一个人真正敏感而且有正确的理由,感到要关切世界的邪恶和非义,那么他自然要在这些东西最先显现并且最接近根源的地方,来寻求对它们的纠正,他将要发现,这个地方就是他自己的存在。这个纠正的任务将耗尽他整整一生的时光。”(《惶然录》290页)葡萄牙人的话决非危言哗众,人本性中存在的问题决不比社会中存在的问题更少、更容易解决,人对自身的伤害决不比社会对人的伤害更轻、更容易避免。如果没有灵魂深处的革命发生,任何革命都不可能彻底解决人的出路,不管它来得多么猛烈。就一个人的生活而言,与其把幸福的希望寄托于境遇无常的侥幸,不如将它安放于自己须臾不离的心性之中。调伏自己混乱不堪的心,与改天换地、迁移外在的处境同样紧要,因为,人可以逃离许多不适合自己生存的境遇,却不能从自己的心性这里迁移出去。而不管在任何地方、任何境遇,人最终活的是一种精神意趣,一旦失去了自在的心境,任何东西都慰藉不了人的感情。在外与事物处好的人,可以有一时一地的快乐;在内心跟自己处好的人,则可以有永久的自在;而在内心总跟自己处不好的人,在任何境地里都不可能得到安宁。费尔南多·佩索阿并不见得是一个幸福的人,但他要求人们从看不见的隐秘的根部来修改自己生活的意见却值得听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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