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疾病六章(散文)
作者:人 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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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又有一些血迹,说明我的推测是对的。在三楼一扇门前,血迹消失了。那门锁着。我推测孩子正在手术床上,伤了的肢体裸露着,给犀利的玻璃割开了的伤口愚蠢地翻开。医生的手捏着一把镊子,夹着纱布,压住伤口慢慢擦过去,就有白色的骨头露出,迅疾又有血猛然地渗出,染红了白色的骨头。因为疼痛,随着医生的手的用力,伤口处的肉不时地抽搐一下。接着是开始缝合,坚毅的弯针就像鲨鱼的锋利牙齿一样地从翻开着的肉里钻了进去,又从那边钻出来。那根针在人类肉体那种浓重的腥味和湿热里有些什么感觉呢?抑或人的肉给那针带着强有力的黑线拽过去,紧紧地向另一侧拽过去,和另一些本来生长在一起又给什么东西割开的湿热的肉再一次地缝合在一起时,那些痛楚的肉会有些什么感觉呢?我不能想了,我开始敲门,也由于没人开门,我敲门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待有人不耐烦地厉问时,我大约已敲了好几分钟。那人只冷冷地告诉我,孩子已经缝合完毕回家去了。
我经过孩子出事的地点,那座建筑的几块巨大的玻璃有一块刚刚受过什么东西的猛烈撞击,裂开的玻璃大部分还都在门框上犬牙交错地顽强挣扎着,显得凌乱不堪,只在中间缺了一些,叫人想象那个孩子的身体是撞在那里的。稍稍有些朝里裂开的玻璃似乎有些嘲弄意味,在暗淡的灯光下有几分撇着嘴的冷漠。我想在玻璃上找到血迹,但我看到的残损的玻璃异样的干净。我进到里面,才发现地上竟然流了那么多的血。地上有拖把拖过的痕迹,粗大的拖把拖过而残存的痕迹甚至比那些血更为恐怖。从那痕迹,我想象着那些在人的身体里有着旺盛生命力的血,不断地鼓胀着,终于有了一个出口时,是怎样地炽热地迸射着。暗红的血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渐渐死去,而那孩子依旧活着。
有熟人见我来了,对我说起那孩子。我似乎并不关心别的,只是关心那孩子是否是从那玻璃穿了过去,或是在某一程度又退了出去。我又一次站在玻璃外边,仔细看着玻璃给冲撞的痕迹。我再一次推测着,那个孩子从台阶下冲上去,玻璃过于透明了,几乎就像是没有一样,孩子的哪一条腿,左腿?右腿?我向台阶下走去,在那儿看着。孩子无疑是边跑边左转的,我试着那孩子的样子,左腿?右腿?我觉得应该是左腿。孩子急着跑到这儿来玩,速度一定会相当的快,这种贴着墙的跑法左转用左腿就可以不用转身,而用右腿则要在门口停一下,才能转身。根据这种计算,孩子用左腿上了台阶,右腿,左腿,再右腿,就撞上了玻璃。我再一次看那玻璃,也计算一下玻璃破碎时产生的缓冲力,我认定孩子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撞入了玻璃,孩子要试着退出来,已经不可能了。锋利的玻璃抵住身体,一一挺出它的疼痛。孩子忍住疼痛,猛一下钻出了抵着他的玻璃,插在门框上的玻璃略略朝里斜着,就是这个道理。
我去了孩子的家,问起情况,孩子说的和我所推测的竟然一样。我有些惊讶我的推测,怎么可以推测的那么准确无误。我有些觉出我的内心竟然是如此冷漠,甚至是残酷。
这也是自然的秘密,我解开了它。在没有人向我叙述之前,我就看清了它。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许就这么下去,不断地看着周围所能看见的痕迹,一边想着才发生的事情、发生过了许久的事情,以及那些事情的背后。甚至是看清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至于冷漠甚至是残忍,那不该是我所考虑的事情吧。世界本身就是这样残忍和冷漠,人应该是比这更加坚强才能存活下去的。
大妮
大妮,你爸几岁?你妈几岁?总是会有顽皮孩子这样追问。我爸三岁,我妈五岁。每每大妮总是这样回答。大妮的神情也仿佛没有看到这些孩子,眉头也有些皱,望着地,好像在想些什么。这时孩子们总是会一阵开心地哄笑,叫人觉得这是一群欢快的小动物似的。孩子们乐完,说,大妮傻!大妮也总是认认真真地回答,大妮不傻!
大妮不是女孩,却叫了这样一个名字,叫人实在不好解释。大妮先前也好着,还上过几年学,十岁那年,一场大病下来,就成了这样。
大妮傻归傻,也渐渐长大成人了,只是个子不大高,也有点儿瘦。大妮身子渐渐显些结实的时候,大妮爸央人给大妮找了个事干。那地方许是不近,大妮一早就去上班,带一盒饭,到傍黑才回来。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大妮总弄不对该在哪里下车的缘故,大妮总是走着去。大妮上班高高兴兴的,一路上自言自语,有时还胡乱挥几下手。到了发工资的日子,大妮爸就去领。大妮也从不上街卖东西,好像不认识钱。
下了班,大妮就去挑水,风天雨天也这样。大妮挑水不慌不忙,人多时,也和大家一起排队。有时也会有人硬是把水桶强塞到他头里接水,大妮就嘟嘟囔囔说些什么,人也听不清,只是声音很难听。大妮接水一副老到的样子,只是涮水桶时有些不大自如,水就乱溅出来一些。刚好有大姑娘、小媳妇时,就惹一片尖叫。大妮也好像没有听见,接着涮,湿了自己的鞋和裤子也不管。如果是男人,也有人不理他,也有人会骂几声,大妮就皱一下眉头。不过从没人打他,许是认为他傻,许是他的哭声太难听,像是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小猪那样,叫人没法忍着听下去。
大妮的父母只这么一个孩子,却傻,街坊们都说是大人精透了的过。可一家总得有个人把根传下去啊。后来不知是谁,从乡下领来一个。虽说是乡下人,却有几分水土养就的秀色。这引得一些人气不过。这么受看的女人给了大妮,真是……有人说。
新人过门,大妮家也不请客,左邻右舍一家一个红纸包,瓜子、糖、两盒烟了事。
过了半年多,大妮媳妇肚子大了起来。大家都有些纳闷,这傻子,还懂这。三说两说,有人就露出一丝叫人不易觉察的诘笑。毕竟是老街坊,有人就说,这老不死的,生下孩子,咋叫!
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取个名叫小红。小红一天天长大,身子细溜溜,眼睛水汪汪,小嘴红鲜鲜。有人夸这孩子时,就叹一口气。
小红的母亲常常挨打,这女人也终于在小红四岁那年不见了。人前,大妮爸说,回娘家了,不来了,不来就算了。
大妮也还是那样子,皱着眉头,总是像在想些什么心事。有孩子顽皮,说他傻,大妮依旧是认认真真地说,大妮不傻。
只是小红这孩子越长越好看了。
孩子和他的阴影
我进去时,看见那七岁的患有脑瘫的男孩蜷曲着身子跪在床上,神色严峻的老女人正催促他练习腿部力量和身体平衡。男孩想站起来,可他的疾病让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肢体,于是他几乎象是绝望的小兽一样,用皮毛覆盖着的全部筋肉所能发出的力气往上猛跃,但他的结局也只是手臂在空中徒劳地挣扎。这屋里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攀住的,除了什么味儿也没有的空气,再就是连屋里熏得昏黄的墙壁也不能照亮的一盏白炽灯,虽然那灯光略略比空气暖和着一点。
男孩练习完毕,给放在一个金属管焊成的小推车里。这时我发现他的牙齿是那么细小,竟如同一尾鱼的牙齿,我知道那是长期无法咀嚼造成的。但细小的牙齿叫人觉出某种动物性来,那细小的牙齿如果是用尽全部力气去洞穿什么也绝然是可怖的。
我在一边看着时,男孩似乎是要表演给我看什么,用一只早就握在手里的蘸笔,在小车垫板上铺着的一张纸上划拉着什么。纸上是一些杂乱无章、断断续续的艰涩线条,如同一种奇怪的水,怎么也不能自由地流动。男孩画了一会,试图把笔递给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帮他蘸墨水。男孩无法做出细微的动作,那支笔递得那么吃力,仿佛有好多无形的力量不停地将他的手满世界乱拽。我只能趁他的手短暂停留的一个间隙,几乎是有些粗野地猛然从他手里抓住那支笔。我蘸了墨水递给他时,他的手也是那样茫然地乱抓着。我一时不知该怎么把笔递给他,我只能慢慢地校正着我的手的位置。忽然,握着笔的我的手给他死死抓住。男孩所用的力非常之大,仿佛我的手就是一切似的。抓住了笔的男孩,那张瘦弱、苍白的脸颊顿然就有了点红润。我在一边坐着,给他翻纸,蘸墨水,再用一个东西把纸压住,让他在那儿乱画些什么。我已经学会了怎么样从他手里接过笔,蘸了墨水再怎么送在他的手里。我只是盯住他手里的笔,猛地就抓住,然后是他的那只手才慢慢松开。递给他笔的时候也是一样,我让他努力展开手掌,朝着我,然后我猛地把笔塞在他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