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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3期

镜子(散文·外一篇)

作者:格 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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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着的椅子离门不足四米,他的身高超过了1.80米,也只需两步,他就能走过来。可时间大大超过了,他仍然还在门与我的后背之间轻盈地行走?我仍坚持着不回头,同时开始专心致志地剪指甲。终于,我感到他的脚步已经很近了。他的桌子在我的左前侧靠窗,他应该从我的身后向左转才对。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我的身后停止了。他的身体距我的后背已经不足十厘米。他侵入了我的身体空间。再熟的人,再没有感觉,一旦进入身体周围十厘米这一特殊空间,都不能不警觉。我的心率肯定开始轻微地紊乱,我一动不动。他站了片刻,将他的一只手从我右侧的肩的上边,右侧脸颊的旁边,伸到了我的眼前。他的手伸得不是十分平展,而是掬水状,手心向上。然后,他说了三个字:拿出来!他的个子很高,我又是坐着,因此他的声音如同从我的头上灌下的一盆水。那是一种对一个秘密洞悉后的信心十足的语气,含有这骗不了我的不屑。我将头扭了一个九十度,将吃惊的目光斜射向他的向阳山坡一样的脸:拿出来?我的疑问吃惊的成分更多。他一动不动,手信心十足地伸展在我的眼前,坚定不移地等待。我的反问,在他看来绝对是装蒜,不老实,在证据面前不认罪。因此,他一言不发。
  相持有十秒,他说了第二句话:饼干。他不得以将谜底揭开。我没有饼干!我的辩解在他看来十分没有必要。他说,我都闻到味了,这满屋子的饼干味。奶油饼干。他进一步指出了饼干的种类。他在我的抵赖面前拿出了自己信赖的鼻子做证。而我只能继续抵赖,我没有饼干,我真的没有饼干!我已经语无伦次、心率失常。造成我紧张的一个原因是我想到了可怕的后果——他会认为我小气。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他作为一个男孩不喜欢我这个有着核桃一样粗糙坚硬外壳的女孩可以,但不能说我小气,不够哥们儿。尤其因为一包值不了几个硬币的饼干。这简直要危害到了我的人格和德行。但我已无能为力。他不会相信我。他相信自己的鼻子。而我又万不能说这是我的身体发出的气味。他用鼻子做证,我不能用汗腺做反证。我只能眼睁睁地咬牙,看着他一笔就把我划入小气的方框。在办公室,我们是有吃的共产主义的。我尤欣赏大方慷慨,并堪称榜样。我最不喜欢的性格就是小气。一个小气的男人在我的心里是难于直立行走的。
  终于,他的手垂下去了,结束了长达一分钟的坚守。他迈步从我的身后向他的办公桌走过去了,坐下来,心里在看不起我。
  从那天,我对自己的气味暗暗吃了一惊。竟然到了足以引起男人误会的程度了吗?那它就不是若隐若现的,甚至不是气味了,它密度很大,质量不轻,有形状,甚至有颜色了。但这浓烈的,麦子加上火焰的香味,并未给我带来实惠。比如,它就没能为我的艰苦卓绝的爱情有所建树,未能为我捕获男人的芳心助一臂之力。他无力帮助我唤起异性的情感,却引起了他们胃肠的蠕动。总之它一事无成,大帮倒忙。它被一再地误会,都认为我的手袋里永远放着一袋吃了一半的奶油饼干。它为我引来了饥饿的人,还有路边饿了的小狗,它们摇着尾巴尾随着我。
  爱情的气味一定是那种青草的味,月亮的味,下雪的味。我又换了两次工作,同事也随工作一同转换。多年以后,我同一位男同事聊天。我给他讲了饼干的故事,他给我讲了下雪的故事。下雪的故事实际上是他的爱情故事。他说,我读到初中就开始早恋。我是班长,很多同学在课后到我家做功课。谁有疑问我都能解决。时间一长,很多同学就没有学习的耐心了,到后来,就剩下一个女生了(这个剩下的女生后来成了他媳妇)。我们开始互相爱慕,但谁也不敢说。有一天,下雪了。我送她回家。那天的雪很大,雪花飘满了她的头发。你们就在那雪花的舞蹈里互诉衷肠了?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对,他说。此后,我一挨近她,就闻到了下雪的气味,即使是在溽热的夏天。她有一股下雪的味!他肯定地说。听到这里我的心一惊。他竟能将环境同女人一同记忆,并以一种诗意的气味固定下来。然后把它安放在心底。下雪的味更接近情感,而离肉体较远。因此我断定,他的婚姻的基石是爱,是有着下雪味的爱情。女人的肉体在他的爱情里分解,漂移,成为漫天的雪花。
  雪和女人在男人的眼里有亲和之处,比如日本男人川端康成,在他那里,雪和女人也是相融的,难于分开。而我的同事的爱情故事有些像《雪国》的中文版。但他似乎比川端康成走得更远。他的女人和雪的界限更模糊。
  他的语气是那样缓慢而忧伤,能以一种诗意的气味记忆一个女人的男人是十分稀少的。我视他们为珍稀物种,濒临灭绝,又无力保护。
  我们在对下雪的美好回忆里结束了谈话。我以一颗善良的心,将那最残酷的问题压在了心底。我没有问他,你们结婚十五年了,她那下雪的清凉气味还存在吗?十五个酷暑,无数的阴雨天,还有漫天的黄尘,它们都被那下雪的清香击退了吗?
  任何香气最终都要飘散。香气善舞并有逃逸的习性,甚至有若隐若现的翅膀。金子固态而且沉重,用箱子密封,又用绢布紧裹,但金子最终不知去向。其实金子是液态,它能像水一样流淌。那么,我们还能守住什么?谁能握得住一缕香?
  许多年后,我的丈夫说:你怎么臭烘烘儿的?他的语气几乎没有厌恶,主要成分是疑问。但这让我大吃一惊。
  我已经变臭了吗?我原来可是香喷喷的。只是我麦香四溢的时候,他可能正把江堤栏杆的油漆味同一个女孩混为一谈。我于是向他大讲那个饼干的故事,想以此证明我原来不臭。而现在臭了,他是脱不了干系的。我将自己的变臭同他的出入我的生活纠缠到一起,并试图将主要责任推卸给他。但他听了饼干的故事后大笑不止。他说你可真敢编故事。我被他笑得没了主意,也疑心那饼干的故事来自我的杜撰。
  我开始怀念那曾让我不以为然的奶油饼干的味道。它是什么时候从我的肉体里出逃?像喂养了多年的一只小花猫,没打也没骂,它却突然说走就走了。再也不肯回来,而且无处寻找。那逃逸的香是候鸟,它寻找温暖的草滩栖落。一个青春的女人的肉体是暖洋洋的,是春天的草滩,而一个老了的女人,肉体开始变冷,然后开始下雪,香就只好迁徙了。离我而去的香它还活着,它也许正在空中飘荡,也许已经栖落在一个少女的发梢。
  我曾抱怨饼干味不够理想,没能有效地迷惑异性,基本上没帮上我的爱情什么忙。但十年后,无所作为的饼干味也弃我而去。我开始向反面滑行,我有了臭味?!
  丈夫虽然大笑,但我的故事也不是完全对牛弹了琴,他认为应该对我的变臭承担百分之五十的责任。他给我买了一瓶香水,并告诉我花了大价钱。面对妖精一样的香水瓶,我勃然大怒,我的突然的怒火也许并不是仅仅针对那瓶香水,它仅仅是一个导火索,我的怒火和悲伤绝对是对着所有的空气。我举起香水瓶向着弹力极好的双人床砸了过去。香水跳了两跳隐没于粉色的被褥之间,如同一只蛙隐没于青草。我曾怒砸过电视机,我无法忍受它的嘶叫,但丈夫需要那些声音的浸泡。因为刚结婚只有一个房间,丈夫誓与电视机共存亡。我抓起一把铁钳子,向那个整天叫唤的机器砸去。丈夫奋不顾身,用他的弹性极好的肚子保卫了电视机,也保卫了那些矫情的喜怒哀乐。
  我赤脚站在地板上,披头散发,泪水夺眶而出,我已经到了用一瓶成分复杂的香水来维持生命的程度了吗?丈夫见状,大气不敢出,急忙去厨房煮饭。他要用劳动改造自己的错误思想。
  我一直排斥香水,骄傲地拒香水于千里之外。我讨厌任何人身上的香水味。我用得着那红红绿绿、不知是用什么勾兑出的液体吗?我自己有香味,虽然是食品的味,是大地上麦子的味,但这是上天赐予的,不是人工勾兑、金钱换取的,它是珍贵的。
  但是现在,青春的气息早已云散,我的身体又病了。大块的病灶一定散发出了形态狰狞的臭味。我喝下了大量的中药,那些不知名的植物的尸体,还有小动物的尸体,它们的汁液灌满了我的血管。动植物亡灵的气味从我的毛孔散出,走着那香气走过的道路。我的气味已经十分复杂。我疯狂地喝水,试图用干净的水冲洗自己。常常半夜起床漱口,我已不能把口腔的气味忍受到天亮。
  最初的抵抗后,我平静了下来。我从床角把那印着外国字母的香水找到。它也许是无辜的。它是想帮助我,帮助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但我无法对它产生亲密的情感,它是我的敌人。化敌为友,在我是不可能的。我不得以必须跟它共处一室,那么我冷淡它,我不关心它。我与一瓶香水的战斗打了二十年,我最初的胜利是多么容易,我甚至不知道敌人的存在。我现在的姿态是向它低头了,可我是多么的心有不甘,多么的想同它提一提当年勇。
  阳光是如此明媚。它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切。包括我手里握着的香水瓶。我迎着阳光将它举起:琥珀色。清亮、透明。它是万千花朵的精魂,是萋萋芳草的梦境,它们被神的手采集,囚于这个玲珑的牢狱。它们只有紧紧抓住女人的手指,才能够得救。它们从女人的肌肤上获得生命,获得翅膀,它们从肉体上起飞。
  我扭开那个瓶盖,我想与它们相识,至少问候一声,也想比较一下它同饼干气味的差别:一缕青草的苦味飘荡而来。忽然,我嗅到了下雪天的清凉味!我看到了雪花在飘落,还有雪地上红丝巾飘然的少女。
  
  格致,作家,现居吉林市。主要作品有散文《转身》、《减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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