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镜子(散文·外一篇)
作者:格 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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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子从车上下来,手里抱着一个洗脸盆。一般是印着祥瑞图案的搪瓷盆。里边装得满满的,用一个大红的手绢盖住。那盆里装着什么,我可都知道。在幼年,我就目睹了两个哥哥结婚。两个漂亮的嫂子都是抱着这样的盆走下车来,走进我们家那个院子,然后走进我们家的门,然后坐在铺着妈妈亲手缝制的红红绿绿的被子的炕上。那被子的下面藏着一把斧头。斧与福谐音,良苦用心十分明了。我看新娘子日后的幸福是没有什么可靠依据的。无技可施的人们只能在日常的某一物什上找到些灵感,然后把沉重的担子安放在它的肩上,然后用暗示的招数让新娘子相信神秘的力量,相信女人的幸福就隐藏在这块生铁里。坐住它,压牢它,决不可以小看它。如无法拿出糖果给女儿的父亲急中生智给小女儿讲了一个关于甘甜的故事。父亲试图以此证明,那糖果它有,只不过它没在眼前,它在故事里,在从前,或者在以后。因为我们想要的东西它存在,所以就不要哭,不要难过,让等待成为信仰。被婚礼选中的是砍木头的斧子。我不知道铁斧它知不知道自己的责任和义务,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被所有的女人压住。它愿不愿意活在女人沉重的期待之下?
新娘子坐在这福上,然后要梳头。梳头是象征性的。其实婚礼上的很多习俗都是象征的,隐喻的,差不多就是诗歌的。新娘子的头发早已作为重点而在娘家打理好了。在这无须再梳的头发上梳一梳,它是不是隐含开始,从头开始的意思?这是一个重要的仪式,我看见为新娘子梳头的女人拿着木梳,手在新娘子的头上轻轻抚过,那梳子基本不碰头发。即使是象征的梳头也需要梳洗用具。这时,那个被新娘子一路从娘家抱来的脸盆就该上场了。先看看盆里都有什么吧:先是揭开了那个红色手帕,然后拿出的是两条印着鸳鸯的毛巾,又拿出的是两瓶雪花膏,接着是两盒香粉(我记得我二嫂的粉基本上没用,一年后都擦到我那个早产的侄儿的屁股上了),两支眉笔,两盒口红,两把梳子。从那个盆子里涌出的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一会,那个梳妆台上就红红绿绿,高高矮矮,十分好看了。最后,在我看来是这个魔法之盆中的王——镜子,现身了。从这个盆里拿出的镜子一定是一对,一定得是圆的。没人想到要用其它形状的镜子来取代圆镜。圆,团圆。破镜重圆。只要是圆的,不小心摔坏了都没有关系,圆是可以自己修复裂口的。圆没有缝隙,圆里盛装了一切。圆是有力量拒抗分离的,圆紧紧地抱在一起。据我所知,古代的镜子都是圆的。圆也是古人的理想,甚至是信念。月亮以它的形状左右着抬头仰望它的人们的情感。月亮的节日。月亮它虽然也缺,也损,但它无数次地圆了,它最终都圆了,这坚定了人们生活的信念,既而忽略了眼前的一切缺憾。
圆是可以滚动的,圆是随遇而安的。圆与其它发生触碰,不会撞伤对方,圆没有破坏性。镜子映照着生活,圆镜里的生活就是圆的,没有锯齿的,就是顺的。一面三角形的镜子是无法想象的,别说人脸,就是一块居室的环境,在里边也如刀砍斧劈。尤其那个尖刺,让人寝食不安。三角形,只存在于破碎的镜子里,它的命运是被扫到角落里去。圆镜它也不能映照出生活的全部,它也要切割。但圆的手法是柔和的,是小心翼翼的,轻声细语的,是只流血不疼痛,是打了麻醉药的。
我出生时,父母结婚已近十五年。到我知道照镜子了,是四五岁。这时我发现我们家只有一面圆镜。那镜子是铁框、铁支架,镜面的左下角栖落着两只交颈而语的小鸟。那时我还不知道镜子应该是一对。以我现在的经验看,那面在我出生之前就失踪的圆镜,极有可能被母亲毁坏。女人一生气就爱摔东西。母亲的时代物资匮乏,可摔之物较现在少了许多。比如我就摔过廉价的照相机,砸过呆头呆脑的电视机。我母亲当年是没有这么多东西可摔可砸的。她只有两面圆镜。于是,她在一次针对我父亲的愤怒中,断然摔碎了一面圆镜。虽然一架照相机,一台电视机比一面圆镜不知要贵重多少倍,但我现在认为,我母亲摔一面镜子所需要的勇气要比我摔照相机大出多倍。镜子,结婚的镜子,它已不是镜子了,它就是婚姻的比喻,是婚姻的同胞姐妹。母亲时代的摔镜子,一定是发生了大事,那绝对是不想过了,甚至是不想活了。母亲不惜用一面镜子的破碎来告诉父亲一句话,在这里,母亲用了这个明了的比喻句子。那镜子的破冰般的碎裂声,使这个比喻生动而形象。
但母亲的镜子破碎了以后,母亲同父亲的生活没能破碎。事实证明,母亲的比喻仅仅是个比喻而已。父亲是强大的,父亲看不起比喻。父亲说,还有一面镜子,一面已经足够。两面本就多余和浪费。母亲继续着一面镜子的生活。镜子足够脆弱,它比它的象征物生活韧性差得多。
由于我出生在只有一面镜子的家庭里,我对单数怀有情感。我知道观察我的生存环境的时候,我家成双成对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木梳是一把,洗脸盆是一个,雪花膏也是一瓶。到我九岁时,我们家最后的一对——父母,也变成了单数:我的父亲,我的高大英俊的父亲病逝了!这时,我们家彻底成了单数的国度。这给我以深刻影响。我十八岁时,我的语文老师结婚了。因为我们十分要好,我决定送她一件结婚礼物。若是小礼物是应该买一对,大礼物可以是一个。但我没有多少钱送老师大礼物,送小礼物而且是一对是可以的。可那时,我的头脑中没有成对这个概念。我给我的美丽的语文老师买了一匹马,就是那种陶泥烧制的工艺品。等老师有了孩子后,那马就成了孩子的玩具,并且被摔断了一条后腿。再后来,我听说我的老师离婚了,我隐隐地觉得是不是因为我送了不吉利的不成对的单数的马。到自己结婚时,我没为自己买一件成双成对的东西。我从小没有得到它的护佑,长大后,我已对它生出了仇恨,我不需要它!我的口红是一只,眉笔是一个,梳子有一把足够,镜子,我的镜子,是一个!
在童年,我们家那面孤独的圆镜一直立在矮柜上,它像一只忧伤的眼睛,看着我们失去了父亲的生活。母亲一直没有再嫁,虽然她有很多机会,她坚守着那面镜子,和在镜子里跑动的她的幼小的孩子们。
我们家的镜子同母亲一样孤独,它似乎永远没有找到一个同伴的希望了。因为,那种铁支架的镜子商店里已经没有了,代之的是塑料镜子如花朵一样开放。
父亲英年早逝,母亲为此重病,险些没能挺过来。悲伤过后,母亲开始省察。母亲从小信神仙,对风水也略知一二。她从丈夫的过早亡故,想到自己十九岁时,一个月内死了父母,一夜间成了孤儿,现在又中年丧夫,这都是人生的重大不幸。母亲没做过坏事,文雅而善良。不幸为什么一再降落在母亲的头上?一再压在母亲只会绣花的手上?一定另有原因。母亲对自己有了警觉。她找到了大神,请大神给看一看。大神坐在几公里外,说对了我们的家宅的差不多一切细节。尤其被大神重点指出的是,我们家房子的对面有一座厢房,这房子的屋脊正对着我们家的房门。大神说,那房脊就是利箭!它在不停地向着你家的房门瞄射。这样,你们家就会有灾难,有伤亡。房子和房子之间也是能产生矛盾,甚至是仇恨的。房子的信仰由方位决定。比如正房(座北朝南)就信仰南方,信仰热量;厢房(座西朝东)就信仰东方,信仰开始。一顺排开的房子没有争执,没有矛盾,它们步调一致,信仰相同,它们或面对着同一个东方的太阳,或冲着南方的温暖闭目休息。这时,世界是和平的。但如果在正房的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座厢房,仇恨就有了。两座朝向不同的房屋如同两个信仰迥异的部落,它们互相攻击,你死我活。往往,正房不是厢房的对手。因为正房面对厢房的是自己的正面,是自己的脸,而厢房对着正房的却是自己有力的胳膊。这样方位的两座房屋动起手来,谁会被有效击倒,已经没有悬念。我们输了,我们家是正房。我们的脸不仅流血而且流泪。我们和我们的房子在利箭和健肘的猛攻下,倒下了。我们掩埋了父亲。父亲之后下一个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