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五月初夏的晚风
作者:严 敬
字体: 【大 中 小】
又有人来拨电话。中年人忙着应酬去了。我独自纳闷着。这次来打电话的是位男士,穿一件白色的衬衫,连袖口上的纽扣都扣上了,非常绅士的样子。他用沙哑的嗓音对着话筒轻言了一阵,挂上话筒后又买了一盒烟,接着就沿着人行道往东走去。城市的暮色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离去的男士显得如此自信、高雅。又有一只手抓起了话筒,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她捧着话筒,对着话筒的另一端亲昵地耳语。
也许还可以同中年店主再聊上几句。他把他的热情给了他的每一位前来的顾客。而他的顾客又是不断的。我站在一旁,看着面前来来去去的人,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是来拨电话的,虽然是三言两语,但在他们,肯定是十分必要的。五月四日的傍晚,拨给李芒的那个电话也是这样匆匆忙忙的吗?或者是一次从容不迫的长谈?
我让中年店主给我一盒烟,于是他又把热情转向我。看得出来,为了酬谢我与他之间做成的这一笔小小的买卖,他准备再和我说上几句话。我沉默着,我不想再用一个愚蠢的问题来难为他。
与此同时,五月四日傍晚,要再过上十多分钟,李芒就会接到那天打给他的第三个电话。
我毫不费力就弄清了拨给李芒的第三个电话也是在幸福西路公用电话亭上打的。
我来到这个电话亭前。如果是五月四日,照这个方向往前走,我就能与李芒相遇。这是千真万确的。
八
那时,李芒确切的位置是幸福东路。略显神秘的电话指引着他,使他由东往西而来,而拨电话的人也一步一步靠近了李芒。也许过上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他们就可以见面了。同样是城市的暮色。灯光柔和,照出了轻轻浮动的暮霭。层层叠叠的人影在无声地飘行。李芒内心中有一种隐隐的惧怕。他对这座城市觉得陌生,所有的东西都深不可测,因而,对于自己行走其中,早就感到是不是有所不妥,或者干脆就是一个错误。
前后左右都是行人,每个人都表情漠然,僵硬的面容似乎牢不可破。李芒路过一间快餐店时,曾盯着一个男子多看了几眼,开始那男子还若无其事,接着就有点迷惑,继而深感不安,将一块还没吃完的烙饼几下塞进嘴里,急急地溜走了。李芒想,要是别人这样盯着他,他也会害怕的。实际上,他觉得,在这个还没有来得及熟悉的城市,到处都有这样的目光盯着他。
李芒的思绪再一次龟缩到他的家乡。此时的家乡正值初夏,正是麦子占据天下的时节。
李芒就是在这个季节里认识梁湘的。那时她还只有十九岁。她住在邻村,在新建的纺织厂上班。下午,到了下班的时间,她骑着自行车往回赶,回家,帮助父母收麦子。李芒的麦地就在大路边,他常常看见她那样骑车,最后就眼熟了。
梁湘那时候非常漂亮,她留着小镇上姑娘们一样的披肩长发,白皙的脸庞不时露出一回矜持的笑容。她身材苗条,丰满别致。自从进了镇上的纺织厂,她就想有朝一日真正成为镇上人。下班后,她从来不穿工作服,更不像别的姑娘那样还戴着粘满了绒毛的白帽子。她看见小镇上的年轻女人常在肩上挎着一个细小的坤包,她就刻意地模仿起来。她身影从大街上翩翩而过,她知道有许多眼光蓦然投向她。她虽然暗自得意,但那道道流连的目光都缺少锲而不舍的毅力。
这个漂亮的鱼饵焦急地等待鱼儿的咬钩。但是,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怪,鱼一下子比鱼饵变得还要矜持起来。
梁湘的父母也认定了他们养女儿,就是为了把女儿奉献给一个好人家。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嫁给一个庄稼汉。岂止父母,连梁湘自己也绝没有想到她要找一个被一片麦子弄得气喘嘘嘘的汉子。
李芒身坯高大,肩宽背阔,在村人的面前,他还是腼腼腆腆的,但看姑娘的眼光却大胆温柔。他的眼睛执着而无耻,将自己的一点心事暴露无遗。
五月的麦子已经熟透,麦浪一浪接一浪,从白云耸立的天边荡漾而来。那些麦子,就是在浪里相交相叠。村庄仿佛成了岛屿,被麦浪日夜不停地摇撼。不错,村庄是麦海的岸,月夜里麦子们就仰躺在村脚边发出快活的嘶叫。凭李芒的感觉,麦子是在夜里成长起来的,也是在夜里熟透的。白天炎热的阳光一照,麦子其实是在睡觉。
李芒终于不可遏制地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女人。一定就是眼前这个翩若惊鸿的姑娘。以前念书的时候,他梦想过许多女生,几乎是随着一个新学期的开始,他就要在心里更换一个女生,但他从来没有过什么实际的表示。念高三时,常常有几道热辣辣的目光追寻着他,他相反变得畏缩不前。现在,他感觉不同了,在谛听麦子的声音时,他也听到了自己身体内骨骼、血肉生长的声音,自己也随着季节一点点地成熟了,就像五月野地里那一枝枝雄壮的麦子。
梁湘呢?那时候的梁湘,也是麦子。
李芒温柔多情的目光早已变得专制而又阴沉,它宛若一支箭镞射向梁湘。梁湘起初无力地躲避着,但她明白,这种躲避是无效的,自己最终必为他所伤。还不用到最后一刻,她就醒悟,自己其实是举着靶子招引他的箭镞。
李芒终于让这个路过的姑娘停在他的麦地边。他领着她看他的麦地。他对她说:“这是我的地。这是我的麦。”他的口气铿锵有力,不容置疑。高大的李芒已经长得像一座塔。但他伺候一片地还显得力不从心。就是李芒忙碌在这片地上的宽阔而哭笑不得的身影吸引着她。
李芒再一次将梁湘领到他的麦地上,感觉与上次有点不同。他情不自禁地对她说道:“这是我们的地。这是我们的麦。”梁湘糊里糊涂而又心醉神迷地点点头。
夜里,李芒牵着梁湘的手在麦地里趟。他小心翼翼地把她引向麦海的深处。他们像两条鱼,一心想沉没到水底。还带着白天燥热的晚风播撒着草木的香气从天边吹过来,撩逗着五月夜晚的心扉。一片月白风清,黑色的麦浪鼓涌荡漾,绵延不绝。李芒又听到了麦子们的呢喃和喘息。这次,他还听到了麦子们的尖叫,好像是一边急切地奔跑,一边痛苦焦躁地尖叫。麦子的高度不及他的大腿,所以他感到他们还只扑腾在浅水区域。他弓起腰,躲避着想象中追击他们的目光。按他的意图,他们是来看麦的,现在他们却仿佛变成了盗麦贼。
李芒用手摁倒了一些麦子。这些曾在风中拧着脑袋瓜的麦子此刻服服帖帖地顺应了李芒。李芒将梁湘放在这些麦子上。李芒在此之前用两只手掌揉搓着就脱去了一枝麦子的衣裳。现在,这种方法同样适用于梁湘。李芒想,梁湘就是一枝长了十九年的麦子,早就熟透了,现在就是把她从麦穗中剥离出来的时候。
月光下,梁湘浑身闪着荧白的光,润滑、饱满。李芒觉得梁湘就是一堆麦子,一堆胀鼓鼓的、刚打下的、新鲜的麦子。她的哪处不是麦子呢?尖挺的双乳是麦子,丰满的唇是麦子,圆溜溜的耳垂也是麦子,那如山隆起的阴阜更是麦子!这些都是麦子变的。是麦子!是一堆新鲜饱满、充满芳香的汁液、未被生活岁月曝晒的麦子。
李芒紧紧搂着梁湘,聆听着耳畔麦子们的欢叫,猛然淹没在麦子的海洋里。
九
五月四日傍晚,六点四十分,李芒接到了那天打给他的第三个电话,仅仅是五分钟之后,就发生了车祸。
从电话亭往前走,约走四五分钟就到了幸福路和青春路的交会处。如果是五月四日,我就可以看到十字路口那边的李芒,他也准能看到我。由于激动和惊喜,李芒朝我奔来,一辆由南往北的“奔驰”撞倒了李芒。李芒朝后仰倒,他高大的身躯瞬间变成了轻飘飘的一片落叶在空中飘荡了一下,然后沉重地砸在路边。
“李芒,你怎么了,为什么我看不见你?”
五月四日傍晚,第四个电话拨给了李芒。但李芒躺在路旁,毫无知觉。他已不能接电话了。一个年轻的交警从李芒裤兜里掏出手机:“喂,你是谁,你拨打的电话的主人刚刚发生车祸,你能过来一下吗?”
电话那头的人因为震惊而忘了答话,沉默了足有一分钟的时间,那头的人将电话挂了。
车祸招来了围观的人群,我有理由深信,给李芒打电话的人也在围观的人群之中。
我在李芒出事的地方呆了一会儿,我想象着那里曾汪着一滩血水,李芒破损的面容正对着人群中特别惊恐的一双眼睛。
与前三个电话不同的是,拨给李芒的第四个电话是用手机打的。当我默默地想象着人群里的那双眼睛时,我在我的手机上按下了那个号码,很快,我就被告知,那个号码已经停用。
十
我在街头随便买了一点东西吃,剩下的时间便在大街上闲逛起来,街上人头攒动,似乎夜越深,跑到街上的人越多。空气中充满了一种香喷喷的气味。
潘姗打电话告诉我,她也来到城里。她常常来这座城,是这座城的常客,因而她把这座城当成了她的根据地。我和她第一次约会就是被她安排在这座城里。如果她想好好享受一番的话,她就劝说我和她到城里。我得陪她购物、喝茶,最后才是睡觉。有时,这种次序也可能发生颠倒,但是,对我来说,只有一项说得上是享受,其它的一切倒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折磨。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我怀念和她的第一次约会,那时,我怀着焦渴、急切的心情在城市里穿梭,在一步步地接近我的目标。
潘姗是南方生长出来的果实,褪完衣衫,就像剥掉壳皮的荔枝,甜蜜、滑润。但是,每年的五月,那充满了泥腥味的麦子的芳香就要从遥远的家乡朝我们奔袭而来。
严敬,男,1964年生,湖北省黄梅县人,现在海南省罗牛山股份有限公司六万头仔猪场工作。曾在本刊发表小说《为桑亚姐姐守灵》、《昨夜的罗大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