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五月初夏的晚风
作者:严 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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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五月四日的下午,李芒请了半天假。他说他想进城一趟。这是一件十分稀罕的事,因为来场三年,李芒差不多没有请过假,是什么事情使他心血来潮,突然想到要进城的呢?如果不是后来出了事,我们也不会觉得事情原来这么蹊跷。他找我替他代班,我说:“代班,可以呀,不过,你得答应,进城一定去泡泡妞。”李芒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他换上一身平时很少穿的衣服,一下子和平日的他判若两人。暂时从日常劳累中挣脱出来的李芒,三十多岁,高高的身量居然也英气逼人。许多人假若不用为生计奔忙的话,修葺拾掇一番,消消停停,肯定也可以称为帅哥的。就像眼前的李芒。当时我还想,李芒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了。捱到我们上班,李芒还没有走,他似乎并不急于进城去。我深怕这个对自己有点刻薄的人好不容易产生的一个念头就要这样熄灭了。没有,没有这样。五月四日下午,李芒到了城里。但是,他没有再回来。
当晚,城里的有关单位打电话到我们场核查。场里证实李芒是我们场里的职工。接着,场里被告知:李芒在穿越公路时,发生了车祸。
李芒的所有亲人都在千里之外,考虑到我和李芒是同乡,场里的干部也带着我一同前往料理李芒的后事。
李芒整个人已经变形,侧面驶来的汽车撞到了他,他左边半个身躯的骨头全部折断,在那可怕的一刹那,他的身体朝后飞了出去。
李芒随身的遗物除了一个装有几百元钱的钱包和装在钱包里面的上岗证外,就是一部刚买不久的手机。银灰的手机上没有一点血。
李芒被移入了殡仪馆的冰柜。他也许要在里面躺上几天,等待他的家人最后见上一面。
我的目光又转移到那部手机上,这部三星801的手机,李芒曾对它爱不释手。现在主人去了,它仿佛成了孤儿。它和那只钱包一起被交给了我们场领导,领导接过遗物时像是握着一条蛇,他又把它们转交给了我。我什么也不怕。我拿起手机,还将它打开。一个念头在作怪,我要了纸和笔,从上面抄了一点东西。我只是想用这没有隔阂的动作来怀念我的同乡。
二
李芒的家人来了:他的妻子,七岁的儿子,还有他的老父和他的兄长。一家人围着被冻结的李芒哭成一团。儿子呼唤父亲,父亲流着老泪捶打着冻成冰块的儿子,兄长也泣不成声。最惨的就是李芒的妻子,她昏死过去好几次。
接下来,我们陪着李芒家人听取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又办理了一些必要的手续。最后,定了一个日子,和李芒诀别。李芒躺在柜子里,对他的悲痛欲绝的亲人们,显得那样漠然。他像一个狠心的即将远行的旅人,对伤心的泪水竟然不屑一顾。
李芒的家人几乎没有获得什么赔偿。在办完李芒的丧事之后,他们随即黯然离去。
我本来想带李芒的家人到他打工的地方看看,但又觉得不妥。我陪了他们两天。场里将李芒的遗物交给他的家人,最后,他的家人带着他踏上归途。
三
之后,我觉得疲惫,情绪低落得要命。五月,天气已经非常炎热,在海南,夏天从二月份就开始了,它的脚步走到这时候,早就变得灼人可怕。阳光罩在身上,给人一种明显的压迫感。我终日昏昏欲睡,迟钝、麻木而又烦躁。
潘姗,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正打定主意和我好,她总是呆在我的房里不肯走。
“李芒真够倒霉的,八百年不进一趟城,去了一次,就遇到车祸。”潘姗说。
她还说:“李芒那么小气,居然想到进城逛街,不可思议。”
她又说:“他肯定有心事。”
我不想和她讨论李芒,如果讨论下去,一般的结论都是,男人都不是东西。
我的嗜睡期还在延续。我经常上班就睡着了。人年长了,脸皮也厚了,小时候念书,在课堂上睡着,被捅醒后一定满面羞惭,现在不再这样,觉得理所当然。
我对一切失去了兴趣。下午下班,我甚至连澡也不洗就开睡。这期间,电视里转播了多少场球赛和通俗歌曲音乐会,有多少茶会和牌局没有及时赶赴,我统统不知道。
五月,差不多就这样走完了。
有一天,我忽然想要进一次城。开始我也不知道去干什么,或许就是随便逛逛而已。我还没有忘记李芒。李芒是从城里消失的,现在,他动身回到了乡下老家。
李芒每年都说要回去,但每年都没有回去。我闹不清他是真的想回去还是真的不想回去。我劝过李芒:“回去看看,看看老婆和儿子。”
当我想要进城,我就搭车进城去。李芒也是这样进的城。
在车上,我骤然想起家乡麦收的情景。
四
家乡五月的麦收啊。五月四日搭车进城的李芒,你会忘记吗?
这是进入初夏时节最主要的农事。自从他离开家乡,按他早先的愿望,他要慢慢忘掉家乡的一切。然而随着在我们这个半封闭的养殖场呆的时间加长,他却越来越怀念起家乡来。眼下正是五月,于是,家乡五月的物事便没来由地侵入他的脑海,他知道,这时候家乡就是一片片金黄饱满的小麦。热风一吹,麦子的香味到处飘荡。李芒此刻虽然远离故乡,但他很逼真地闻到了那浓郁的麦香。我知道,这股令人陶醉的味道,有好几次都差点使他改变了主意,叫住车,下去,不进城了。但他肯定又几次打消了这个念头。
客车路过几个小镇,上下的旅客让他心烦意乱。最后,他想,如果这车再停下,他就毫不犹豫跳下车。可是,这鬼车,不知道怎么晓得了他的心事,竟以前所未有的流畅的速度一头扎进了城市。这样,李芒就再也来不及更改他的主意了。
我是接近傍晚的时候到达城市的,李芒那天也许也是这个时候。
他已置身于城市的车流之中,但他的思绪却像一只小鸟沐浴在家乡的播扬麦香味的热风里。他搞不清他为什么会念念不忘家乡的五月,是因为这时候夏天开始了?这时候,气候炎热,碧空如洗,一眼望不到头的金黄的小麦,一浪追一浪地起伏。燃烧的空气中颤抖着浓郁的麦香。就是这时候,村上的汉子们,日夜都在聆听着麦浪如梦的喘息。李芒深信麦香是有形状的,什么样的形状呢?说出来你可以不信,但李芒认为应该就是这样的:麦香是一团云,一团闪闪发亮的白云。或许你又来了,那云又是什么样的形状呢,的确,这是说不清的。那时节,的的确确是这样子的,头顶上的天是瓦蓝瓦蓝的一片,许多白色的云静静地贴在天上,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长在地上的小麦。那味儿,就像眼馋的男人盯着女人。天气越来越热,小麦也一天天地熟透了。开始有了香味。到处都能闻到香气了。穿堂风里也有。这香味甚至用眼睛都能瞧见。李芒弯下腰去,手脚麻利地割麦秸,当他直起腰,一闪眼,就看见前边地头上,一蓬小麦正用它们尖削的芒刺刺中了耀眼的白云。白云惊慌地逃开了。他揩了一把汗,又弯下腰。那朵白云居然不接受教训,又贴近麦穗。他猛地伸直腰板,这回是他把那朵云吓跑了。李芒开心地笑了。从此以后,在他的记忆中,遍体散发着香气的小麦就是这样逗着天上的白云。
我下了车,随着一股人往车站外走。
太阳朝西落得很低,光线变得柔和艳丽。街上的车辆和人群静静地移动着,无声无息。在一处街角,一溜透明的、轻缓的晚风拂过来,罩了一下李芒燥热的身体,随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李芒站在街头犹豫起来。他知道他要向西去。但依他看,时间还早,用不着这么急急忙忙,他沿着大街慢慢往前走,目光也左右顾盼起来。
李芒曾经非常向往城市的生活。他在念书的时候,拼命用功,就是想得到这份生活。可惜的是,连续三年的高考,他都以几分之差未能如愿。他看见他的同学投身于城市,感到又羡慕又惭愧。他回到农场,开始了他的农民生活。头几年,他仍不断念书,似乎就是用这种方法来对抗他的命运。后来他喜欢上诗歌,随着对诗歌兴趣的加深,他也写起了诗。他把诗誊在稿纸上,有时还郑重其事拿出来让人看。他就是在他的诗里发现麦穗原来可以散发出那么浓郁的香气的。并且枝枝麦穗都是被炎热的空气包裹着,在几乎就要燃烧的热风中摇曳不止。这时候,五月黄昏的夕阳在他的字句中总是那么含情脉脉,不忍离去。晚风轻拂,一片金色的麦浪。而实际上,那时他早已累得气喘嘘嘘,衬衫湿透,被晚风一吹,不得不重又打起精神。在太阳落山前,他得把割倒的麦子捆成捆,然后码在板车上,拖回村里,堆在打麦场上。必须这样,大家全是这样做的,不让割倒的麦子留在野地里过夜。这是这个季节村民们自己给自己布置的作业。天断黑了,通往麦地的大道上,还来来往往地晃动着拖板车的人影和一垛垛慢慢蠕动的小麦堆。李芒没有帮手,做起这些活来就很难对付。他的效率很低,像码车,如果有帮手的话,一个人站在车上码,一个人叉麦捆,他也会将麦捆码得像一座小山。可惜他没有,他只好加快脚步,拖两车、三车抵人家的一车。每天,人家的活儿做熨贴了,熄灯上床,他才吭吭哧哧地弄完他那点活。等他将麦子割完,上堆,人家已脱完粒,整个夏收季节,他都落在人家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