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安放
作者:王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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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的红卫兵墓地能被保留,实在是奇迹。
看起来它曾经是有门的,但是早坍塌了,残门断壁。仔细辨认其中的墓碑,在1960年代前已经有被命名为烈士的老人葬在那儿。后来我知道,那里过去就是一个偏荒的墓地。1967年夏天到1968年夏天的一年间,不断有武斗中死去的红卫兵被埋葬进去。按《南方周末》记者在《青春墓地埋葬重庆文革武斗》(2001.4.19“解密”版)中的统计,那里埋葬了四百多人,有一百一十三座坟墓。重庆的红卫兵武斗是永远都不该被忘记的,双方参战武器的使用从棍棒、钢筋,到步枪、冲锋枪、轻重机枪、手榴弹、高射炮、野战炮,有的城市反坦克、水路两栖坦克、舰艇都开出来了。去重庆红卫兵墓地的两年以后,我再细读报上的文章才了解了,实际上它只是红卫兵两大派系之一的墓地,有敌对方的“战俘”在被关押期间,专门负责处理那些高度腐烂的尸体,挖掘墓坑。而目前有记录的死者,最小的只有十四岁。
我与徐敬亚在墓地走了大约两小时,我们一块块墓碑看过去,想知道更多的信息,但是都简单得要命,都是最简略的叙述武斗,空洞的口号,然后排列出死亡者的名字。可以感受到当年掩埋的仓促草率,很多墓碑是水泥粗制滥造的,剥蚀严重,如果一直这样放下去,墓碑上的文字和名字将很快彻底消失。葬在那里的人将成为一片无名者。
有人去凭吊那些孩子,有残败的鲜花,也有纸的花,不过大多数墓前还是空荡荡。荒草连天。如果没有一把砍刀开辟道路,不可能随意到达每个墓碑前面细看。走到最深处,忽然出现了被巨大的灰暗反衬的,极艳丽的红色。我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有布罩的一只鸟笼。有几个遛鸟人,男的,中年,完全不看我们,只是无声地抽烟。一改朝换代声的鸟叫,穿透着空气。
出公园回酒店的路上,碰见一场械斗,成百上千的人围拢,不知道谁在追打谁,从一个地下人行通道到地面,有人跑,有人追,有人流血,围观者兴致盎然地上下跟随,好像这是一项黑压压人群流淌的娱乐活动、一场真人秀。这也许能解释重庆的武斗为什么在当年就全国闻名。
云南东北部东川地区的泥石流,被称为“世界级泥石流标本”,而且,每年都为害,到2004年仍旧不能根本治理。不在现场,不能想象它的壮观。水和泥沙的力量,冲击出一条宽深的沟壑,像一条向前用力拉长的浅灰色舌头,伸出几十里外,一路到达金沙江。泥石流每年都发作,都吞噬生命。官方公布的数字说,1984年有一百一十七人死于泥石流。记载中最严重的年份是1855年,上百吨的大石头顺着山洪滚,那一年里,泥石流爆发过二十八次。
作为有两千年历史的铜都,东川一直向朝廷供应铜,古时候就有滇铜。旧时炼铜,每吨铜要耗损木炭十吨,而十吨木炭需要一百吨木材。大量的砍伐,使云南深山中的百年楠木都被伐光。1958年以前,山上的黑压压的松林也很快消失了。现在,我们能看见的,只有秃的山体,和看起来比黄河长江还要“宏伟”的灰色大裂谷,未来的再冲刷只能使它更加宏伟。
这样悠久的祸患历史,被它吞掉的人不可能有准确的数字。但是,在2004年的3月,我经过那里的时候,仍旧有人住在裂谷的最底部,他们种植西瓜。七零八落地有这些临时种植者的窝棚,有炊烟,有孩子。据说在雨季到来之前,人们会撤离到高处,把这沟壑给灾害腾出来。当地人说:下面郎个土肥嘛,水还没有来嘛,跑得及嘛。
死人啊,死人啊,我没亲眼见过矿难。但是,一个朋友告诉我,一次小煤矿的井下事故,埋掉了三十多个刚招来挖煤的农村妇女,姑娘或者媳妇们。
我在山西的某一天里,遇到五次送葬队伍,吹吹打打。下着小雪的天,田地间孤零零立着几根棉花的枯杆。
2002年夏,小浪底水库放水“排沙”。排沙的第一天,我们专门跑去花园口看。没想到,看水的人浩浩荡荡,都是周围的农民,有开着拖拉机摩托车来的,有开着农用车的,有提着铁铲的,黑麻麻的一片。一到了水边,人就不再吵嚷,河岸上出奇地沉静,围着堤岸的人全都蹲住了默默地望。有人夹着还不会走路的婴儿,让那两条嫩藕似的小腿在黄暗的水流里荡一荡。
那种面对大河的安静,它的内部绝不是空的。从人们的眼神能感觉出来。我们只是看水,而他们,是怀着对巨大无比的动物一样的敬畏。
对于花园口一带的人,黄河就不只是一条水。它是一个鬼,它想要人的命,人是不可能脱身的。郑州的一个老中医对我们说,那河,面善心黑啊!对黄河人们只能敬畏加惧怕。像云南东川人一样,河南人到黄河大堤内侧去种麦,那些泥土最肥沃,他们和大水赌博,不发水,他们就有好收成。在三门峡以下的黄河河道,为争河滩地,河南人与山西人有着世代斗殴的传统。
曾经有人从南方来,宣布要去横渡黄河,还招来了媒体记者。结果那时间的黄河太浅了,他只是沾着了水,挺没面子地从黄河的一岸“走”到了另一面的堤岸。即使这样,哪个人想横渡黄河,当地人还都会极力劝说,他们说黄河里有方向不明的暗流,话语与表情都很神秘,他们对于那条河的怕,是怕在骨头里。
害怕是动物的应急本能。人不能总是害怕,这样的人离世以后,也是一只不安稳的魂儿。
每一个人不一定非要求幸福。但是,总要让他感觉活着比死了还是稍稍好的。要让他们感到,一辈子活过了之后想想,一生没有受到大的惊吓、惶恐和大饥大寒。他们没有要求太大、太细微的的公平。这仅仅是一个动物对生命的最低期望,而要满足它,却是多么困难。我说的这些,都是我亲眼看见了的,我没有一点演绎。它也没有改变我什么,就像徐敬亚一样,他写都懒得写。我们的悲观和怀疑没有再增强,庆幸和满足也没有再加深,都正常,都不惊奇,都可想象。但是,总要有谁为爱惜所有的这些生命来承担责任吧,总要让每一个存在过的生命回顾起他这一世,还称得上是一个人吧。
可怕的是,我也同时知道,“我”,与“你”,就身在这些“全部”之中。换一句话,这世界怎么折腾,就是在折腾它自己。
王小妮,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诗集《我的诗选》、《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长篇小说《方圆四千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