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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6期

西藏与写作

作者:宁 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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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看得我什么都说不出来,现在也说不出来,这里面究竟蕴涵着什么?你可以说非常单纯,但是单纯得好像无所不包。它就像一个关于人的寓言,但它又是真实发生的,不是人能创造出来的。如果说他第一次失手还带有自然的属性,那么他第二次重复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人的意识的觉醒?意味着一种发现或者获得?就像牛顿通过苹果落地发现地球的引力?但又显然不同,他同时不也是失去?而且是永远的失去?事实上男孩的行为已包含了人类的全部秘密,他的行为难道不是我们整个人类童年的行为吗?
  男孩毫无疑问不是一个预言家,他长大以后会过着所有普通人那种与生存难解难分的生活,他的灵性与闪光的过程远不及生存生活对他的规范与制约,他任意行为的空间是极有限的,而每一次任意行为都要付代价。实际上我说了这么多仍无法诠释这个男孩的行为。
  好了,我再举一个例子。还是一个男孩的例子,不过他的身份有点特殊,他是个出家人,一个十几岁的小喇嘛,也是我亲历的一个故事。西藏有许多节日,绝大多数与宗教有关,像晒佛节、雪顿节、沐浴节、沙噶达娃节、燃灯节。燃灯节是西藏宗教气氛最神秘诡异的一个节日之一,一般在每年十一月的某个日子,现在我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了。据说这一天是释迦牟尼涅与复活的日子,这一天的晚上家家都要燃起长明灯,所有的寺院也要在寺顶上燃灯。这个节与其它的节不同,不热闹,非常安静,而且过节只在晚上。第一次过这个节我完全不知道,有一天晚上,不知怎么一来我们学校边上的小山村突然亮起来,更为特殊的是山上的寺院也亮起了灯,那灯就像城市建筑物周边的灯,在山的背景中呈现得既神秘又清晰。我当时吓坏了,那种气氛有点恐怖,赶快问了一个藏族同事,才知道今天是燃灯节,是纪念一个伟大死者涅与诞生的日子。
  我当然不能错过这个节日,于是穿上羽绒服从我们学校后墙一个豁口钻了出去,来到了村子里。这是个庄严神圣的日子,家家院门都关得严严的,窗口亮着酥油灯,没人出来走动,一个人都没有。由于酥油灯光线有限的缘故,我有一种在水底走路的感觉。我要夜上哲蚌寺,想看看那里的虚实,我敢说那个晚上我可能是全拉萨最胆大妄为的人。其实我也很害怕,但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着胆子踏上了通往哲蚌寺的坡路。
  这个晚上连狗都老实,竟然没一声狗叫。家家的小窗都燃起了酥油灯,我无法形容那种整齐一致的灯光,那种光感确实让我感有某种东西正在降临。据说神降临时万物都得安静,都得静静地等待,那么像我这样一个出来游荡的人是否恰当呢?显然不恰当,这个夜晚让我忽然想到“我是谁?”,我没有宗教信仰,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此时此刻我不能不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作为人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立与恐惧。我那时觉得自己顶多是半个人,但就是凭着这半个人,我终于穿过了村子,来到一大片开阔的黑暗地带,这时我朝山上的寺院一看,几乎惊呆了。太漂亮了,或者太恐怖了。
  我进入了山下一片树林,这是去哲蚌寺必经之路,当我穿过这片黑幽幽的树林时,哲蚌寺辉煌的灯火当时一下把我给震住了,太漂亮了,漂亮得简直恐怖。偌大的哲蚌寺寺院群,被数不清的灯火勾勒出巨大而复杂的轮廊,灯火又流畅,又宁静,分明呈现出某种我从未见过的巨大的几何图形。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我记得我当时非常犹豫,这么神秘庄严的时刻,神降临的时刻,我这样一个人能涉足吗?我当时想,或许这是那位伟大圣者的心灵的显现?我意识模糊,已经不能相信自己。我甚至不由自主开始向寺院走去,几乎可以说不是我要去寺院,而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吸着,或押解着,踏上了通往寺院的朝圣之路。
  关于哲蚌寺,它在西藏的法力可以说首屈一指,它是西藏三大寺之首,是西藏传统最深戒律最严的寺院,它的建筑规模之大、布局之繁复甚至比布达拉宫还要神秘莫测。我曾在一个系列散文中对它进行了描述,这里我可以给大家念一段:
  
  白色的寺院群依山而建,像一艘客轮泊在山坳里,远远看去有着无数整齐的蜂窝一样的窗洞,窗洞仿佛自山体开凿而出,又象白垩纪留下的冰川残片。无法断定它的年代,也无法知道那里有着多少双智慧、苍老、永恒的眼睛。时间在这里无迹可寻,视觉上更是应接不暇、扑朔迷离,无论从哪个角度把握都是不可能的。没有出口,但似乎又到处都是出口,而每个出口又都是事实上的入口。阳光打开或关闭,随时都可能出现一个隐秘的院落,一个重檐之下的天井。昏暗的天井中一束或几束阳光打在廊檐下,就有水从岩石里渗出,但淙淙的水声并非来自于此,可能是上面。上面,一线水槽在阴影和阳光中贴檐而走,但水声是因更上一层的垂落而产生的。不,那又是另一种声音了。
  有时会感觉到风,如果感觉不到,很可能你突然面对了一处高墙,一扇紧闭的大门。这不是出口,但很可能是真正的出口。你进不去;如果你进去了,时间将会顷刻流入,永恒将不复存在。但我还是进入了,虽然我看起来仍站在门外。门是虚掩着的,里面的世界辉煌,隐密,香火盛大,桑烟轻扬,三千长明灯跳动闪烁,照得红袍身影们在金色佛像前飘逸舞动。鼓声咚咚,这是一面深藏的人皮鼓,但这并非源于某种酷刑,据说惟有洁净美丽少女的皮才配制作此鼓。这是高原鼓声之源,任何一处空气和水的颤动都始源于此。身着红氆氇的苍茫老僧们面对面成行端坐,神殿中部,一张黄缎卧榻上,一个看上去已非人间的老人静卧着,奄奄一息,某种东西正在脱离他的肉体,至少有三百名喇嘛正口诵经声伴他在中阴得度的路上。这里是最后的出口,与天界仅一念之遥。
  
  现在我接着讲那晚的情况。简单地说,我差不多在午夜时分进入了寺院。远看寺院你觉得它很明亮,但一旦深入,因为太大了,寺顶的灯光根本照不到下面,所以是一片漆黑。我在高墙深巷中摸索前行,同样没一个人走动,没一声狗叫。白天寺院的台阶上有成群的狗,现在好像一个也不见了,我还有点怕它们,结果它们连影子也见不到。夜非常黑,某种潮湿像夜一样从我脚下升起,头顶是一线天,有一些灯光,而我就像在深渊里。我战战兢兢走着,可能是太紧张了,一不小心一脚蹬空摔倒在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上。这东西居然动了一下,紧接着又向我靠过来,甚至贴在我身上。我吓坏了,毛骨悚然,我以为遭到了什么报应,一动不敢动,我听到粗重的喘息声,定睛一看,原来是条狗,一条很大的狗。它靠着我,好像我们是兄弟。
  我觉得这简直太荒谬了,西藏的狗被人宠得不怕人,愿意接近人,尽管如此,我觉得还是荒谬绝伦,我怎么能降低为狗,并在狗身上取暖呢?我站起来,坚决地离开了它,它让我感到愤怒,感到自己已溃不成人。然而,就在我离开那条狗之后,我突然又产生一种怜悯和孤单的感觉。我记得我当时几乎要流点眼泪什么的,总之,感觉非常复杂,难以言说。
  我抬头仰望,差不多已到了寺顶,这时天光微亮,桑烟升起,寺顶上人影憧憧,好像正在退场,某种仪式刚刚结束。我不想让天界的人发现我,我的贸然出现无论对我,还是对天国的人都是一件尴尬的事情,我最好成为某种秘密,不要被发现。我躲在暗处大口抽烟,或许别人还以为是桑烟呢。我记得我当时使劲笑了笑,笑得一定很变形,也很难看。没法不难看,那是给自己壮胆呵。我想等没人了再上去,我要亲眼看看那些酥油灯。那些灯的小火苗在跳跃,我要用手放在灯火上试一试,看看我是不是有痛感,是不是还是人。
  寺顶完全静下来,我觉得差不多了,开始往上爬,就在这时一个红袍喇嘛忽然出现在我头顶上,我已经不及躲闪,心说坏了,肯定被发现了。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原来是喇嘛在把被风吹灭的灯重新点燃,非常专注。这时我完全可以躲开,但我发现是个小喇嘛,甚至还是孩子,看面相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非常清秀,几乎像个女孩,这让我感到非常亲切,决定不再走开。我不知道这时已是不是在黎明时分,但可以肯定这个小喇嘛是这里最后的守夜人。他一身红袍,一双黑眼睛,毫无倦意。这孩子走走停停,哪一盏长明灯灭了,他就用火把重新点燃,跳荡的火光舔着他的红袍子,也舔着他光光的脑袋和像小姑娘一样的面庞。我不知道他看见我没有,或者也许看见了但并不理睬我,或者我早就被人发现了,只是所有人都对我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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