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西藏与写作
作者:宁 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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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一个伟大而庄严的夜晚,人们视我为无物?直到这时我才体验到佛深似海,佛家的世界宽广无边,我不过是宇宙的一粒微尘,恒河的一粒沙子,我刚才的恐惧是否太多情了?你以为你是谁?根本没人理睬你。
我没有去打扰那个天使般的孩子,我觉得见到这孩子应该心满意足了。我忽然想到或许这孩子是来点化我的?他就是伟大的释迦牟尼化身或降临?然而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这孩子忽然发出了声音,他在哼一支小曲,开始声音不大,很小,随随便便哼的。我本来已往下走了,就停住了脚步,顺声向上望去。这孩子真有点顽皮,明明灯都亮得好好的,他仍拿着火把指指点点,好像点灯似的,一边点,一边哼唱,后来声音竟越来越响亮,差不多完全进入了某种角色。歌声就那么两三句,反复地重复,但每一次重复都像是一次加深,中间有休止,有停顿,循环往复。我现在无法形容那歌声,但我可以告诉你们,那绝不是宗教音乐,绝不是寺院里的念经声。我现在给你们学学,可能不一定准,但差不多是那感觉,他是这样唱的:
咿呀—— 咿哟——哟——
就这样反复,特别是那句尾音的低调,几乎有点哀伤,当时听得我真是有点魂飞天外!你们可以想象这孩子来自哪儿,谁把他送到规模庞大如同迷宫的寺院。他被宗教的火光照耀,但他心里想的是哪儿呢?
毫无疑问,那是一支牧歌,是一个人与一大群羊走在茫茫的草原上,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支歌感人至深呵!怎么评价这个男孩的歌声呢?如果在草原上我听到这支歌我想我不会有这样复杂的感动,不会有这样强烈的记忆,那么原因何在?我想恰恰他是在戒律森严的寺院里,在这样一个与神相通的守夜的时刻,他唱出了家乡的歌。他以一种人间的极致直通到了神性的极致,从而在神性中更昭显了人性的光辉。而且它是自在的,丝毫不存在强迫的意思。对于家乡的思念,对土地的眷恋,并不影响对宗教的虔诚,我认为这就是西藏的秘密所在;人在自然环境与宗教情怀中,既通灵又具体,所以西藏或生活在西藏的人才那样神奇地震撼我们,可我们又难以说清其中的原因。许多年了,一想到那个孩子的歌声,我就觉得整个西藏都立体起来,如在眼前,那歌声可以说相关了一切。很多年来,我想表达这一切,却总也表达不好。我不知道我们国家的作曲家都在干嘛,西藏有那么丰富的音乐素材,那么丰富的音乐元素,那么恢弘的音乐框架,那么细腻的寓言般的人性光辉,可以写出多少部伟大的音乐作品,可为什么始终就没出现呢?我真不明白。
下:大师的神性
讲了两个孩子,再讲一下十世班禅大师。
应该说我与十世班禅不仅有一面之交,还有一念之交。我说一念之交实在是因为我作为沧海一粟的确感受过大师的一念,我被照耀,永远难忘。那是1986年,我清楚地记得是2月17日上午,那一天中断了二十六年之久的驰名世界的“西藏祈祷大法会”首次在拉萨大昭寺广场恢复举行,由十世班禅大师主持。大昭寺前人山人海,僧俗两界足有十万之众。大昭寺顶是大法会中心,班禅大师已经莅临,尚未出现在寺顶。人们等待着,翘首仰望。我和一个叫林跃的我们教师队的同事置身于手臂和目光的海洋,我们像恒河之沙那样细小,微不足道。这是个历史性的日子,二十六年一遇,那一年我恰好也是二十六岁。阳光普照,人类盛大,无数的目光陌生而激动,一张张来自遥远的不同方向的广漠的面孔,似乎把各地不同的阳光带到了大昭寺广场,你不用细看就能从他们的脸上辨认出不同地区的阳光和雨露。
如果恒河之沙也有妄念的话,大约就是我和我的同事林跃了。我居然向林跃提出能否跻身到大昭寺顶看看,这在十万仰视的众生之中绝对是个妄念,但我认为也许有这个可能。大昭寺当然戒备森严,红衣喇嘛和保安人员已将寺院团团围住。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可以不必进大昭寺也许仍然可登上寺顶,因为就在前几天,我们还被一个藏族同事引领,在毗邻大昭寺的宗教局小院登上过大昭寺顶。
我们知道宗教局与大昭寺有一条通道,我执意试试,林跃被我说服了。我们沿广场一侧溜到了宗教局小院。因为宗教局小院是当时法会布施的地方,院子里挤满了人,老人、孩子、妇女、青年人,有的衣冠整齐,有的是牧民,舍钱的,送米的,供酥油的,送宝物的,一个明显是八角街职业乞丐的老人把一小口袋青稞倒进了大的青稞口袋,场景十分感人。我们看到了小院回廊的楼梯口,竟然无人把守。我们侧身而入,楼梯又窄又陡,到了上面,一条木质回廊与大昭寺连通,我们几乎看到了寺顶,可以听到了隆重的辩经之声,心里的喜悦无以复加。这时候除了错落的顶部我们还没看到一个人,回廊上也没人。我们穿过了长长的回廊,到了大昭寺顶的边缘,这里有个入口,有人把守,我们被拦住了。拦住我们的是两个非常高大的红衣喇嘛,我们不能再前进一步。我们恳求喇嘛放我们进去,说了许多好话,说我们是北京教师队的,前几天市长还专程慰问了我们。但是说什么都不让进,要有通行证。事实上我们能溜到这儿已非常幸运了,我们看到了寺顶回廊上坐了一圈整整齐齐的喇嘛,有两个对吹海螺的喇嘛一动不动,看上去像壁画一样,不远处就是大昭寺著名的天井,我们的取景框收进了这一切。
我们正团团转,忽然看见一个穿军大衣的中年人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提着步话机,戴着茶镜、胸卡、礼帽,很有风度,我一看这不是丹巴坚作市长吗?前几天还接见过我们。丹巴市长是这次大法会领导小组组长,他也看见了我们,当然不认识我们。我斗胆走上前同市长打招呼,您好,您是丹巴坚作市长吧?丹巴市长审视地看着我,显然因为我叫出他的名字表情一下缓和了,甚至觉得有点奇怪我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市长向我点点头,我也不管什么礼数了,一下握住了丹巴市长的手,赶快自我介绍,说到几天前的北京教师队见面会。我们请求市长带我们进去。丹巴坚作市长看了看把守的喇嘛,说,他们不认识我呀?我说,您是市长,他们还不认识您?我说,您不用说什么,前头走我们后面跟着就行,准能进去。丹巴市长笑笑,幽默地说:那就试试?
巧极了,我们刚才软磨硬泡时提到丹巴坚作市长,现在我们就跟在市长后面,到了喇嘛跟前,我说:瞧,丹巴市长接我们来了。丹巴市长回头看了一眼,似是默认,没说什么,也不用说什么,我们顺利地通过了!我们追着市长,向市长道谢,同市长谈笑风生,我们的意思是想让这里游动的保安人员多看看我们和市长大人在一起!我们胸前没有任何证件,怕被盘问,这一招还真见效,竟然没一个保安人员过问我们,我们是那天大法会上惟一没佩戴标志的人。那时中央来的人与自治区党委书记伍精华等各界政要已坐在寺顶的遮阳伞下,另一侧显然也是各类贵宾显要,此刻正在观礼的著名的大昭寺天井红衣喇嘛发愿诵经。寺顶最高一层是一个正黄色佛阁,班禅大师身影隐约可见,似乎正与一些大德高僧谈经论法。诵经发愿一完,格西辨经开始了,正方形天井,黄绸铺地,一位苍老喇嘛端坐法台上,身后一字坐了六个喇嘛,四周至少有两百名红袍僧人。此时一个年轻喇嘛正同法台上的老者及身后六人辨经,又拍手又跺脚,不时发出轰堂笑声,有时甚至相互还抓头发,拽领子,像打闹似的。人们笑,大笑,历史回到二十六年前,一切都没有忘记,但一切又是新的开始。
正看得有趣,忽听寺顶贵宾席上欢声雷动,原来班禅大师步出寺顶佛阁。大师身裹黄绸,颈戴哈达,身材高大,满面祥光,后面跟着一行大德高僧。伍精华等政要起立迎上去,席间藏族同志也一拥而上,保安根本无法拦阻。众人簇拥着大师走向寺顶,面向广场十万僧俗,全场欢声雷动,五体投地。大师挥手,移步,声如洪钟。我和林跃也随着人流慢慢挤到前面,面向广场。我的右边是自治区党委书记伍精华,过去就是班禅大师。我举着照相机一通按着快门,甚至一条腿骑在了寺沿上,由于探身过度险些掉下去。我当然非常非常激动,与大师咫尺之间,刚刚我们还是淹没于广场的恒河之沙,现在居然奇迹般地出现在寺顶班禅大师的身旁,简直是不敢想像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