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大村的情人
作者:夏 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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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03年冬天,我很想和一个女人结婚,可我却搞大了另一个女人的肚子。但这件事还不是最棘手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护城河边的过冬的树在掉光了叶子后,树杆树身也变得黑乎乎起来,特别是刮风的日子里,从八楼的窗户望出去,那些树靠着河边灰蒙蒙的垃圾,同样又脏又硬。张皮一早就打来电话,声音惊恐,问我这两天去公司没有。
我说没有。
他吵醒了我,我从枕边摸出手机,才八点过一点。就算人民的公务员,也刚到踩点的时间啊。我说难道世界毁灭了吗,居然色狼都不睡懒觉了。
他说,妈的你赶紧过来吧,我们都在这呢。听声音不是开玩笑。我揉着眼睛爬起来穿衣服,烟掉到了地上,进厕所前我边提裤子边给自己招呼了一根。一早就抽烟是很坏很坏的坏毛病,可谁叫我身边没有女人呢。
果真出事了,还在楼下,就看见一撮一撮的人,都是平时公司里很少能见到的销售代表,比我更年轻,站在门口的那个小伙子我认识,刚来一个多月。我往楼上跑,楼道已狼藉突现,报纸、报表、电话线、砸歪了的椅子。我冲进办公室,黄头还在,眼睛红得似兔子,脚底下全是烟头。
张皮说,没了,什么都没了。他的嗓子哑哑的,几乎是声嘶力竭。我知道他在等那十一万的提成,我还有七万多,这么说,全泡汤了。
黄头不敢出门,可他不敢出门一会儿也得被带到局子里去。房子销售后的单子上,公司代表人全是他的名字。这么长时间,他恶狠狠地骂我们的时候,肯定没有想过那几个脑满肠肥的家伙其实并没有拿他当自己人看待,他们只是给他的手里塞了一只轻于鹅毛的笔而已。
他们走得悄无声息,正像我们平时总叫他们高层一样,他们注定了就要蒸发于高高的空气之中。现在的公司只剩下了一堆债务和一个破产的名头。
小半个月前,我们接到命令,可以休整待命。快到年底了,算是高层们睁一眼闭一眼给我们的假期,惟一的条件是,不许离开本城。忙了一年,突然没有了任务,我几乎不知道该干什么,又不能出城,张皮说他有个哥们进监狱小半年了,照地图看,还没出城。一直忙得没时间去看他,现在总算找到机会了,要是我实在没地儿玩,可以带我一起去。
我说那就去吧。
张皮的哥们是他读书时上铺的兄弟,毕业出来自己做公司卖电脑,被人骗了又倒腾增值税发票,他以为做的不多,可一牵扯进去才发现是一大案。张皮给他带了条烟,他挺高兴的,告诉张皮他学会吉他了。
我说,那还真是不错啊。
他说,是啊,没什么操心的,又不忙。要不咱们换换?
我说,主要是外面也没什么意思,否则真跟你换了。
监狱在偏远的郊外,冬天在这里似乎更有肃杀的味道。土硬墙高,空气吸一口,仿佛吞了结住的冰块。出了铁门,我跟张皮说,其实哪里都是座大监狱。
张皮说,你小子光女人就俩,还发牢骚,有这么不知足的吗?
我说你再少跟我提女人这事。我已经戒了。
张皮其实不叫张皮,他叫张波,比我高一届的师兄,读书时仗着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组织摇滚乐队,还跑出去跟人拍电影,说是什么大片,期末考试都没考,学校给了个处分,完了老师问他,你是男几号?他说,我帮他们买盒饭呢。
如果当时不是他老爸最后一学期硬硬地驻扎在学校,他肯定毕不了业。
我进万金地产,是他拉我进去的。他剃了板寸,穿深色的磨砂皮鞋。我带林苑来认识他,他做自我介绍,说张波,波涛汹涌的波。林苑快人快语,立刻说:“不管,就叫你张皮,皮,多好听!”
生生就把他那三点水给扒了。
林苑是学外语出身,这个专业的姑娘外交能力大多都好。出了校门不是做销售就是搞广告,林苑承包了日报的地产广告版,虽辛苦,来钱快。她一直在攒去澳洲留学的费用。
我们好了三年。
然后她跟一个德国半老头出国了。五年半后却又回来,让我娶她。
她的理由是,反正你还没结婚。
我说你有所不知,当初我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些年,我居然原来根本就是个同性恋。
林苑说滚出去。
我说,又不是我主动来找的你,干嘛让我滚?
林苑说,你滚不滚?
我说我要滚之前也得把账付了。两杯咖啡,一盘开心果,一碟水果,七十六元八,妈的,这也忒贵,那个布郎尼和香茅冻是你自己要的,我连听都没听过。
然后我喊侍者:胃特,结账。
我在桌上放了三十九块。
人民币!
张皮对我的做派不置可否,他也见了林苑,说她比走之前漂亮多了。那时是小女孩,现在是女人了。从这个角度讲,我们应该感谢那个德国人是不?OK,他供她读了高学位,让她学会了做女人,增长了见识,拥有了本领,还更会穿衣打扮——如果是我,我会娶她,这些培训费都不用你出,你想想,你省了多少?
我不语。
我没法说话,王欣欣已经第三次向我最后通牒,春节一定要结婚。这次她的态度不仅干脆,而且致命,因为她怀孕了。
我问她,是我的吗?你确定?
她生气了,她一生气就特别的没有风度,和平时做出的文明相完全不同。眼线画的黑颜色,顺着眼泪在流,脸色很难看,也许她真的是怀孕了。这么一想,我就有点可怜她,我说,你别哭了,我只是不愿意被人逼着结婚,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还哭。而且抽抽搭搭的,确实有点不太美观。我已经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眼泪了,就算是特别想哭的时候也哭不出来。
是林苑走的那一年吗?
不,好像不是。
因为第二年还是第三年,我曾经接过她的电话,国际长途,她说她流产了,不小心。我哭了,那孩子跟我没关系,可我对着电话筒就傻傻地哭了起来。
她没让我继续哭下去,电话挂了。
也许我的泪腺就是那次让她给弄夭折了,否则我怎么就是哭不出来呢?
王欣欣不知道我的过去,正如我不知道她的过去一样。她当时在酒店做领班,就是穿件长长的红旗袍,手里拿个菜单子,这个包厢进那个包厢出的人。人长得很清秀,尤其是鼻子,尖尖的。那晚是我带去的客户,其中一个湖北人,醉了,硬拉着她要亲,她挣扎,结果把桌子掀翻了。第二日,她居然站在了我们公司的楼下,手里还拿着一张我的名片——鬼知道我怎么会给她名片,难不成是湖北人骚扰她时,她从我兜里偷过去的?
她说因为那个被掀翻的桌子,她被开除了。现在,她只能来找我了。
如果她气势汹汹,要我或者湖北人赔偿,我可能根本就不会搭理这么个小丫头。可她一副无怨无悔的样子,怯生生地贴着墙站着。她那个样子,似乎在说,我的命运,就这么被你们给毁了。
二
突然的失业,让我的假期变得更空洞起来,如同穿过寂静走入了一个更为空旷的世界。我曾经一觉睡到黄昏,然后,到街口的面馆去吃饭。我忘了刮胡子,穿惯了拖鞋后,皮鞋突然硬得难受。风很大,从外面向我的居所走近时,能看见朝街那面的很多家窗户亮着温暖的灯泡,像洞穴里的火。
护城河边的树木,似乎在用另一种形式的生命引起我的注意,我会变得恐惧起来,想跑,可天色已晚,并且失去了过去这些年里纸醉金迷的夜晚所能带来的乐趣。张皮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找到了工作,他总是能保持穿着球鞋时代的朝气,甚至他的女人,都叫刘红——红,一个多么简单的字眼,好像世界都是她的,还有他的。也许我可以叫他张波了,可林苑又回来了。林苑在电话里用毫不客气的声音说:“我要出差,你帮我看几天狗。”
对我失去工作并且丢掉几万块钱,她似乎早已预料或者干脆就一直盼着我倒霉的这一天。她在我这里总是随心所欲的姿态,让我还真拿她没有办法。她在油汪汪的锅里煎着排骨,最后放点豌豆,玉米粒是超市那种大包装的。她把头发松松地挽在脖子后面,只露出或隐或现的白皙,引诱着我去亲它,这么多年了,她的皮肤失去了少女时棉花糖似的香味,取而代之的是程式化的香水味道。我抱住她的腰,手指在她的腹部轻轻地画着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