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罗马史的读法
作者:张志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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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提醒走进罗马史的读者,你是有备而来,还是无备而来?
不论有备无备,四座门横陈在前,你将如何择其门而进出?
(走走看看,看过撂过,玩家之门,无有不可,但不属此列。)
四座门
第一座门呈白色,叫“白门”:
信罗马史的巅峰“帝国”为历史之永恒轮回的真理(绝对真理),几乎信到命运的地步,由是臣服于轮回至当今的“新罗马帝国”。
第二座门呈红色,叫“红门”:
信罗马史的巅峰“帝国”为历史之永恒轮回的真理(相对真理),但不是为了屈服,而是为了图强、争霸,历史机缘人人有份,为什么历史机缘只在“罗马帝国—英帝国—美帝国”的西方“陆、海、空”之扩张中一脉相承,今天也该轮到我“大中华帝国”的头上了。
第三座门呈黄色,叫“黄门”:
不信以为真,西方那套东西不就是“强者为王”那套东西吗,极尽挑剔之能事,沉溺于情感怨恨之中,然则与历史毫不相干。
第四座门呈黑色,叫“黑门”:
有声音来自历史深处:不要陷入雅典与罗马、哲学—诗与政治—历史、战争与和平、诸神与一神、西方与东方诸“对立”中,那会像布利丹的驴。出路在“洞穴”之外。
此四座门久矣——无能者陷,小能者争,大能者化——大能者至今未显。
所以我劝读者还是有备而来,实在因为:罗马史有毒。
谁读罗马史?
《罗马史随想》一书的作者设想了三类人:“读者”、“统治者”、“学者”。
在“致统治者”一章,七百四十四字,纯属“题外话”。
人生不过一场戏剧。但要真的把人生写成“戏剧”,不是言辞太多,行动太少,就是距离太远,真假莫辨;迎合现世的欢乐吧,丢了激情;惊醒人生的痛苦吧,难免做作。生活本来够苦了,写出来的“痛苦”,添油加醋,反而败坏了胃口、麻痹了神经。
即便像阿里斯托芬这样一个特别的喜剧作家,本来应该是“政府的瑰宝”;他能把所有那些常常扰乱社会秩序的千奇百怪的人,在舞台上或者市场上一一陈列,大白于天下,也就省了把他们投入监狱的麻烦。可惜,能这样使用戏剧作家的政府少而又少,就是最聪明的雅典政府终究还是让阿里斯托芬落到了同苏格拉底差不多的下场。
总之,即便人生是一场戏剧,对统治者而言,戏剧的不便之处仍然太多。然而,“历史,尤其是罗马史,能避免戏剧的一切不便和困难之处,同时发挥戏剧的一切好处和有用之处”。
统治者先生们,你们何乐而不为之?
那么,一般读者呢?
所谓读历史,其实就是读史学家笔下的史学文字。如果按历史哲学眼光看,没有史学文字能达到本原性真实的,史学家必然带入自己的眼光取舍与解释取向。
我们的作者好像回避了哲学对史学的审视,或者干脆把它看成哲学或哲人自身的轻浮,而史学,特别是古典史学家的史学,无疑是尊重史实、还原史实的典范。
在这个意义上,作者将古典史学家区分了两类:“不是非常天才的,就是非常淳朴的”(非此即彼?)。
“天才的历史学家,比如修昔底德,倾向于选择一些值得我们去了解的事情,从两份或者多份史料中辨别出哪一份是更为真实的,从人物所处的地位到他们的脾性,对他们的意图作出自己的结论或者评论,并让历史人物说出一些适当的话。这些史家完全有理由让我们去接受他们的看法,但这只是极少数才可享有的权威。”
“至于非常淳朴一类的作者决不会在著作中搀入自己的观点,对于材料,既不会加以选择,也不会加以剔除,而是实心实意地一切照收,全凭读者自己对事物的真相作出全面的判断,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领会去各取所需。这也正是我在阅读恺撒的作品之时,比阅读一般人的著作要怀着更多敬意和钦慕的原因所在。有时对他的行动和彪炳千古的奇迹,有时对他纯洁优美、无与伦比的文笔都会肃然起敬。”
因此,“纯朴一类的历史作品不但更能打动人心,而且更值得人们去耐心琢磨;天才一类的作品更多地需要人在阅读的时候小心翼翼。前者仿佛使人行走在宽阔的人间大道上,后者却要让人在丛林荆棘中艰苦跋涉,步履蹒跚。这一点通过比较就很容易看出来。比如说修昔底德和利维的作品。利维的《罗马史》可以展翅飞翔,稳重而从容,直向一个目标飞去;而《伯罗奔尼萨战争史》无论其内容挑选还是结构编排,则要复杂得多,从一件事情说到另一件事情,就像小鸟在枝头飞飞停停,它的翅膀只能承受短途飞行,一段路之后就要歇息了,因为害怕身体乏力而喘不过气来。希腊作家和作品偏走天才一途,罗马作家及其作品偏走淳朴一途,这也可能反过来恰如其分地刻画了两个民族之国民性和政治命运之不同吧!”
有没有第三类?作者没说。“纯朴一类”,史料齐全,不选择、不增删,史家“决不会在著作中搀入自己的观点”,读者虽然可以各取所需,终究要费一番捉摸,恐怕也难让你“展翅飞翔,稳重而从容地直向一个目标飞去”,除非你只拿你想要的。相反,“天才一类”,他已选择好了真实,又有权威性评论,“完全有理由让我们去接受他们的看法”,读者何必小心翼翼?
想必还是各有各的难处的。有读必险,掉不得轻心。
通过希腊史与罗马史的比较,作者把我们带入了民族、帝国、时代、个人、性格、气质、命运的活生生的陈列馆。而且还让我们特别看到罗马是一个轴心、一个尺度,前希腊、后希腊、中世纪、近现代,皆可为之仿效参校。
作者告诉我们:“波利比乌斯曾说,我们都生得太晚,不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同时我们又都死得太早,不知道将来的事情。历史却大可以用来弥补人生的这种缺憾。假如人类没有发明历史写作,把我们的经验范围扩充到过去的一切时代和最遥远的国度,用这些经验来大大增进我们的智慧,好像过去就处在我们的观察之下,那我们在理智上就永远会处于儿童状态。一个熟悉历史的人,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从世界一开始就活着的人,在每个世纪里,他不断添加着他的知识储藏,他与希罗多德一起浪荡世界,试探风俗;他与修昔底德一起经受战争的考验;他与色诺芬一起进行那场著名的‘万人大撤退’;他与撒路斯特一起见证恺撒的悄悄崛起;他与加图一起感领人类德性的神奥;与西皮奥一起遭遇最伟大的对手;与塔西佗一起遍览世上最伟大的帝国风情,如果他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去偷听伊甸园里的窃窃私语……还有什么较之是更大的享受呢?”
读者也别气馁,你们今天不也赶上了“新罗马帝国时代”吗,到美国去看“最伟大的帝国风情”吧,而且它就是“最伟大的对手”,只要你愿意,“战争的考验”随时都为你准备着;还有什么比今天更“神奥”的“人类德性”——上至太阳系边陲探险,下至S/M性实验,它早已超过了“伊甸园里的窃窃私语”!
古代的思想家们特别专注“探讨精神激奋的原因,将之归结为神力、爱、战争、诗歌或者酒力”,作者颇以为然。
但作者要我们必须加以提防,“不要把那些高超的东西称作力量,把仅仅美丽的东西称作善良,也不要把仅仅是锋利的东西称作坚固。有的知识不但不能滋养我们,反而只会妨碍我们,增加我们的负担。还有一些知识在以治病的名义来毒害我们”,因而重要的是“气质”,或“精神品质”,仅靠小聪明是靠不住的。所以说,“问题就在于心灵,而不是头脑”。
小聪明只会让我们去追逐“伟人”、“胜利者”、“征服者”的演讲中“那些生硬、浮夸和做作之处,暗自欣喜地认为那才是陈列智慧的杂货店,而那些淹没在天真纯朴之中的典雅之处则很容易被我们粗枝大叶的眼光所忽略。那种典雅蕴涵着难以察觉的柔美,眼光必须是清晰而纯净的,只有这样才能够发现其中的隐秘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