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异人
作者:马笑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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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线索,八九个男人一路追到了飞龙县城里,就再也问不出什么。听到他们那一口乡下土话,街上的人就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昂着头走开了。偶尔有两个好事的闲人,屈尊听完了他们的诉说后,都冷笑一声道,讲鬼话,也昂着头走开了。这几条乡里汉子在城里人面前自觉矮了一截,根本就发不出火,呆呆地立在那里,一脸茫然。最后还是街上的老人动了慈悲心,指点他们到公安局去报案。正好我表哥在那里,接了这件案子。他也表示怀疑,但几条汉子都信誓旦旦,有一个还跪了下来,求表哥把他老爹的命根子找回来。觉得他们不像是神经病,表哥也动了好奇之心,马上带了两个人出去找线索。这一打听,很快就问出来了。飞龙县城的夜猫子不少,几个人都看到了背着棺材进城的鬼怪。有个小痞子还指出,这个鬼怪很像陈瑞生。
表哥晓得陈瑞生不好对付,把那八九条汉子也带了过去,前门后院地围了起来。陈瑞生听到响动,早就弹了起来,往窗外一瞄,晓得要出事了。他手脚也快,蹿到后面,运足气,把棺材隔着后院墙掷了出去,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等表哥他们进来时,除了发现数量巨大的萝卜外,连半寸棺材板也没找到。倒是院子后面传来乡下汉子欣喜的叫声。棺材陷在泥地里,虽然脏了一点,但所幸完好无缺。棺材盖脱了一截,里面沾了不少泥土。表哥马上联想起那一大堆好像才从地里拔出的萝卜,倒抽一口冷气,觉得不可思议。把陈瑞生喊到一边,表哥盘问他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弄回来的,是不是借助了什么运输工具?陈瑞生坚决不承认棺材是他偷的,并说我屋里连板车都没有一部,哪能把这么重的东西运回来。但关于萝卜的来历,他倒是很坦率地表示,并非自己所种。偷几个萝卜,无非就是关两天而已。城里比这重要的案子太多了,表哥懒得跟他纠缠,见乡下汉子没有要追究的表示,也就算了。临走的时候,表哥警告陈瑞生要小心点,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哪怕是霍元甲也敌不过。陈瑞生不做声,显然对这铁拳的威力表示怀疑。送表哥他们出了门,再看着七八条汉子找来绳索和棍子,喊着号子,抬着棺材招摇过市,陈瑞生无比轻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听到这里,我长叹了一口气,说,那陈瑞生岂不是比黑头还要厉害?
那厉害得多。黑头不过是有几斤蛮力气,根本不是陈瑞生的对手。
陈瑞生后来怎么了?
这家伙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出了黑头那件事后,他流窜到隔壁几个县里,居然敢去采花。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他那样的本事,谁能防得住?
是啊。幸亏陈瑞生的师傅听说了,要人把他喊回来,当场废了他的武功,逐出门外。没过几天,陈瑞生在夜里就被人打死在街头。
他师傅是谁?
就是阮君武啊。
哦。我拍了一下脑袋,他是阮君武的徒弟啊,难怪喽。
四
时间倒退到三、四十年代,说起阮君武,湘西南一带无人不知。他是地方武术界头一把硬脚,徒子徒孙遍布九县三区黑白两道,连当时的青帮老大都拜在他门下,练了两年的罗汉拳。他的武功到底高到什么地步,很少有人看见过。只听说当时驰名大江南北的杜心武游历天下,路过飞龙,跟阮君武切磋了一回,大为赞赏,推许他为北少林在湖南的正宗嫡传,两人遂结为知交。阮君武不但功夫好,而且持身严正,从不干欺凌弱小之事,声望颇高。地方上有什么大事,县长还要前来请教。他就住在江边的和气街,那条街,几十年来,从没有盗贼敢光顾的。街坊托阮君武保了一方平安,都喊他阮菩萨。到了解放后,阮君武审时度势,心知毛爹是汉武一流人物,没有他这派人物出头的份,遂金盆洗手,把武馆关掉,闭门谢客。虽说人民政府统战工作到位,把他安了个县政协委员的头衔,每月还发他的工资,但阮君武刻意沉潜,从不轻易议事。他虽然很少抛头露面,但威名不灭,连我们这些乡下小孩输了架而不服气的时候,总会质问对手,你打得阮君武赢么?
阮君武虽然不太跟常人交往,但往日的亲戚朋友,还是有所走动。说起来他还是我娘家那边的亲戚,是我外婆的远房堂弟,我得喊他七舅爷。我六岁那年,外婆七十大寿,在滩头镇摆了十几桌,阮君武也过来吃酒。那些年轻人们无比激动,都围在旁边,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去跟他搭话。我也挤在里面,伸出个小脑袋看。阮君武就坐在长凳上,手里端着碗茶,慢慢地啜饮。他四十来岁的样子,白布褂子,玄色长裤,厚底布鞋,干净,利落;脸色红润,跟旁边几个老人说话的时候,嘴角总带着笑,显得很慈祥。我心里嘀咕着,怎么不像个大侠啊?这时身边两个伢子挤在一块,竟较上了劲,大声争吵起来。阮君武往这边扫了一眼,两个伢子立刻就闭上了嘴。我也被他的目光扫了一下,几乎站不稳。那眼神,就好像新磨的刀锋在太阳下闪着冷光。但也就那么一下,等我回过神来,再去看他时,又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阮君武大概很喜欢小孩,看到我在人群中探头探脑,便向我招手。还不敢相信是让我过去,我还看看两边的人。早有人在背后推我,带着羡慕甚至嫉妒的口气说,石头子,是叫你呢!我才抓着脑袋,慢慢地走到他跟前。
见我过来,阮君武伸出手,摸摸我的脑袋,问了我的名字和年龄。旁边的老人们一个劲地要我喊舅爷爷。我迟疑了片刻,大声喊道,舅爷爷。阮君武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他随手拿过桌上挂账用的铅笔和一张草纸,要我站着别动。瞄了我几眼后,他就在纸上画了起来。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手指又长又壮,几乎有胡萝卜那么粗,但是摸着铅笔,又显得很灵活。他东一笔,西一下,也就一枝烟的工夫,就把纸递给我。纸上有一个石头子,正瞪着眼望我看呢。寥寥几笔,像得很。我才瞄了两眼,身边的人就抢过去,竟相传阅,啧啧称赞。阮君武又捧起了茶,嘴角带笑,低下头去慢慢地喝。
那张画,后来被我爸贴在堂屋的侧墙上,来个人就向他夸耀——这是阮师傅给石头子画的像呢!客人们总是说,阮君武能给石头子画像,看来石头子是个贵人啊!妈妈在旁边听得这话,险些把下巴笑脱。日子久了,画的颜色就淡了下去,妈妈提议是不是用炭笔描一遍,爸爸连声说不可,描了就不是阮师傅画的喽。我上学后,还特意把美术老师带到家里来看这画。老师点头说,画得好,线条很有力,造型能力也很强,并问是哪位画家画的。爸爸大声说,是阮君武师傅呢。老师表示不可理解,说阮师傅是练武的,怎么也会画得这么好?
一晃就过了十多年,我再没见过阮君武。这下听表哥说起,心里一动,便提议去看看他。表哥很当回事,包了封红糖,带了瓶酒,和我一起去和气街。这是条百年老街,两边的木板房被时光熏得黑黄。间或也有几栋青砖屋,很沉稳朴实地站在石板路边。向街上的人一打听,立刻就有人指着栋青砖屋说,就在那呢。屋子的门有一丈多高,木门紧闭,上面嵌着两个铁环。两边高高地贴着一副对联:做个好人身正心安魂梦稳;积些善事天鉴地知神鬼钦。我和表哥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表哥上前敲门。他平常很冲,惟独这时候显得斯文,轻轻地敲,生怕惊了屋里的人。才敲了几下,门后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哪一个?我高声叫道,舅爷爷,是我,三婆婆的外甥孙。门吱呀一声开了,现出个瘦小的老妇人,五十出头的样子,挽了个发髻,穿着斜襟衣服,眼睛很有神,这就是七舅奶奶了。把我们让了进去,端上茶,寒暄了一阵,确定了我是三婆婆的外甥孙后,七舅奶奶才隐去了狐疑的神态,露出亲近的笑容来。
屋里很空,除了她外,只有一个小孩子,看到客人来了,兴奋得很,在桌子底下钻过来钻过去。阮君武不在家,说是到昭市看一个老朋友去了。我顿觉得一阵失望,几乎坐不下去了。表哥却很有兴致,跟七舅奶奶扯了阵家常,然后问,七爷爷是在哪里练功呢?七舅奶奶说,他平常打坐就在卧室里,练拳脚就在后院。我们就到后院去看。院子狭而长,几乎没看到什么练功的器械。墙角堆了不少鹅卵石,引起了我的注意。走过去,我发现这些鹅卵石都是扁长形了,有不少断为两截。拈起一块断石看,断裂处很齐整。我问舅奶奶,这是不是舅爷爷敲断的。舅奶奶点头说,是啊,这是他练指功用的。表哥赶忙询问是怎么个练法。舅奶奶说,就用一只手拿着石头,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并起来敲,两只手轮流来。我眼前立刻浮现出阮君武的那双手:蒲扇般大,手指胡萝卜般粗,却异常灵活。表哥啧啧称赞,并感叹道这样的家传绝学,我们这些远房亲戚是学不到的。七舅奶奶叹了口气,说,你七爷爷不肯传下去了。表哥大为惊讶,连声问为什么。七舅奶奶说,你七爷爷说,世道大变样了,拳脚再好,当不得人民政府一颗子弹。还是读书有用呢。表哥和我都无言以对,又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