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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2期

1991年的乡间小镇

作者:李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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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让我暂时离开这个令人伤感的夜晚,到另一个春夜的村庄去。
  我的一位交往多年的诗友,在一个叫作周家的小学当老师,因为一组诗歌《我在乡下教书》获得了一个刊物的诗歌奖,邀请我前去谈诗。那是一个与我的学校隔着四个县城的乡间。我那次赶到他的乡镇,天已经很黑了,从乡镇到他的学校,还有十多公里的路程。但那被诗歌和友情照亮的内心,给了我一种夜行的冲动,我沿着赣江的河堤一直往他的学校走去。这个自命为赣江之子的人,他在信中不断地向我描述过的学校旁边的赣江,现在在我的脚下激喘地流淌,赣江宽阔,滋养着万物的生命、润泽着乡土和文明,水流的方向与我相反——这里仿佛就是远方的一个起点(“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海子),我数落着对岸的灯火,把它看成灿烂的桃花。夜行船在江里突突地响着,让我感到这个世界始终有人在你身旁。两年前,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列车驰过一个年轻天才的身躯时,北方夏夜的天空持久地摇晃,而诗歌照亮的夜空依然明亮。诗歌是对抗平庸的尺度,是青春的气质和生命的良知,在某种意义上,所有的诗人都是大地上的夜行人。多年以后,我和这位诗友都已经放弃了写作诗歌,我们的激情夭折于自身的迷失,当我们说“我们试图与生活和解”时,那是出自于对平庸的妥协。我一直未对师友说出那晚在赣江边踽踽独行的感受,当我们已经能够苟同于生活的雾障,我知道,一个因为诗歌上路的夜晚,已像一把锈蚀的刀子,早已佚失于旧日的河流。
  我还拜访过一个护林的老人。他参加过抗美援朝,胡子白了,会唱几曲地方戏,儿子是个挖煤工人,几年前死于一次坍塌事故,儿媳妇跑了,留给他一个年幼的孙子。他还活着,而且看起来那么健康,还能够活到足够长的岁数。尽管根本无法抵挡那些偷盗的伐木者,但他还是那么尽心尽意地干着这份工作,已经不是出于职责,而是纯粹有份事做,以打发时间。他活的开朗而尽心,这是让我对他着迷的原因。有一段时间,我多次到那山脚下的小房子里去,听他聊一些旧事;窗外,山风响亮地摇晃着松枝,溪流绕着木屋潺潺流淌,时间显得久远,空旷,深邃。在一个个虚静的夜晚,我对时间充满着敬畏,其实我对它也可能一无所知。
  
  傍晚,在一家外面下着雨的小酒馆
  
  周末的小镇。像下在电影银幕里的无声细雨。小酒馆。……
  一扇适合沉湎和怀想的木格子窗,音乐在冬天的黄昏暗香浮动,几个陌生人(他们已埋单离去),雨水落下来,在所有敞开的地方形成水涡,事物越来越暗,并不是因为黄昏的缘故。我读过关于黄昏最好的诗歌是:
  
  马儿在草棚里踢着树桩,
  鱼儿在篮子里蹦跳,
  狗儿在院子里吠叫,
  他们是多么爱惜自己,
  但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样清晰,
  像江水一样奔流不止……
  ——杨键《暮晚》
  
  雨水中,事物寂静几近虔诚,灶上的火苗深情地舔吻着铝制酒壶的底部(空气中溢满了新酿的米酒的芬芳),灰暗的墙壁像往昔的一个灰暗的年代,它通过年画、对联、刀痕累累的木桌,在无声地述说,店主(把酒壶从灶上提下来)靠着柜台睡着了,他的姿势使身体往一件平常的家什靠近,在微拱的暗黄的木板隔成的天花板上,雨水在悄悄地渗透。哦,时间,是个多么无用而难以描绘的词。所有的事物,都在时间之内,又在时间之外,所有的事物都在雨声中产生关联,又彼此孤立。所有的人声消褪,只有在雨声中放大的事物在黄昏里凸现。所有关于人世、命运的词汇,在雨水中熠熠发亮……街上疾驰而过的汽车里,旅人的愁绪比黄昏更浓、更稠,他与酒馆里靠在窗前的男子对望了一眼,在一闪而过的对视中,有着相似的无望和惊惧!仿佛分别看到另一个漂泊的/停顿的自己……在情人肌肤上划过的雨珠也在草叶上迅疾滚动,雨声是大自然一个微弱的(也可能是响亮的)节拍,雨珠是天空倾泻的泪水,落在大地的肩膀上。我在黄昏的酒馆里,怀念每一位曾经相遇的少女,怀念她们星星一样的眼睛和洁白面庞,每一段(哪怕是一瞬间的)情爱,都在雨声中无限地放大、繁殖。我爱过她们哀伤的眼神、柔弱的肩膀,我爱过她们苍白的嘴唇和小小的心事,爱过她们的善良和诡诈。我看见玻璃上,雾汽暗自聚集着/凝结着。伸出手指,我把自己的影子/像灰尘一样轻轻抹去……(三子)。现在,一切都暗下来,灰亮的街上,黑夜,从远方向近处聚拢。
  ……往昔在向手中的杯碟聚拢。但更冰冷,更狼藉。乡间的小酒馆,让人在漂泊的行旅中短暂地停顿、眺望。偶尔,我听见酒馆里有人在大声争吵、面向黑夜大放悲声,掀翻的桌子底下,玻璃尖锐的叫喊,受伤的手指,喝斥,血。像是一本小说的情节。两个酒入正酣的好友撕扯起来,那些压抑的不满和怨恨,像拖泥带水的莲藕一样也牵扯出来了,真正的仇恨产生了,随着酒劲窜上头顶。我爱这些压抑的人,我爱他们简单、粗陋、有滋有味的生活。平常他们不吭一声,闷着头忙心中的活计(他们懂得按部就班的生活),他们的生活被设定,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心安理得地过着,有忧伤,有悲切,也有他们的欣喜。他们有他们喜欢的女人,但不善表达,弄巧成拙,他们有他们的善良和爱!在一种约定俗成的生活的礼仪中,与简单的事物——田野、河流、青草、白天和夜晚,相亲相爱。
  回忆制造了另外一种被诗化的生活场景;我们在痛恨和愧疚的回忆中成长。我说,我爱这乡间淳朴的事物,花瓣上太阳的光亮,修理铺自行车上的斑斑锈迹,木头的纹理,河流的怨气……我爱这狼藉的卑微的生活,爱我书房(宿舍)坑洼的地面,裂缝的天花板,被手肘磨得溜光的桌面上我喜欢的书籍,角隅里的弯曲的啤酒瓶盖,随手写在床头上的诗句(当我重新默念时又恢复了那晚的心跳),我爱我窗外的风声,窗台上的钉子、落叶,陷入在砖墙中的窗框,清晨的眼神、落日的钟声,秋天里弥漫在屋中的山雾、冬天钻进被窝里的风雪,入夜村庄里妇人的催眠曲、人群骚动中惊慌的狗吠,草尖上的雷霆,旧相册里的天使……我有一盘磁带,是日本吉他天皇木村好夫的,里面有支曲子我反复听了好多遍:《两个人的小酒馆》,我迷恋他的老,迷恋他曲子里飘零的樱花、岁月的风声、痛彻肺腑的回忆情调。我迷恋晚年的萨特(他是咖啡馆的常客)、都柏林的乔伊斯,迷恋法国印象派画家对酒馆氛围凄清(或糜烂)的渲染。我迷恋光阴,和光阴里留下的低微、伤痛的片断……
  入夜,小镇上亮起了黄色的灯火——通过多年以后的电脑屏幕打量,像是电影里的镜头,一个踉跄的人扶着门框出了酒馆,他很年轻,生活对他来说充满着种种的未知,然而,那一晚,他的背影有着许多年以后才有的沧桑;酒店门口倾泻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身影,但在片刻之间就闪进了浓重的黑暗……
  
  李晓君,作家,现居南昌。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昼与夜的边缘》、《寻梦婺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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