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关于西部农村教育的思考
作者:钱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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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看到,目前西部经济、社会发展的实际水平决定了大多数的农村青少年在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以后,就要走向社会,因此,在初中阶段,就应该有适当的实用技术教育的内容,以适应以后走向社会的需要。当然,这是有限度的。因此,在初中教育以后,应该同时发展两种教育,一是职业教育,以培养城市建设与乡村建设需要的技术人才,或做基本的技术技能培训;一是高中教育,为高校输送人才,但同时也应有一定的技术教育的内容。这两类义务教育以后的教育,除国家要有投入外,应向社会开放,更广泛地吸收社会教育资源,特别是职业教育要有更大的灵活性。我们设想,如果形成这样的结构与布局,农村教育就有可能有一个比较健全的发展。
重新认识农村教育的特点
这里,还有个问题:如何理解“农村教育”?它有没有自己的特点与优势?
在前面提到的2000年和《甘肃日报》记者的谈话中,我已经提到了这个问题:“西部地区农村进行素质教育,也有自己的优势。在我的教学中,有过这样的体会,许多来自农村的孩子比城市里的孩子拥有更多的想象力与艺术天分,这是由于他们比城市的孩子更多地接触大自然的缘故。如何充分利用西部地区独有的自然资源与地域资源,是我们面临的一个富有挑战性的教育新课题。在这方面有许多文章可做。”但我的这一意见,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响。
这样的忽视大概不是偶然的。因为在城市中心主义的教育观念里,乡村教育是绝对落后于城市教育的,这背后有一个“城市——乡村”、“先进——落后”的二元对立的模式。这样,城市化就是乡村教育的唯一出路,也就是说,乡村教育城市化了,就是教育的现代化。这其实是一个认识上的误区。这样,乡村教育的独特性及其独有优势,就完全被忽视了。
在座的大都是在农村长大的,大家不妨回想一下,你们从小是怎样接受教育的。其实在接受书本的教育以通向一个超越本土的世界之外,还有农村本土的地方文化、民间文化的熏陶,比如乡村有许多民间节日,你们西北地区有社火、演戏等等活动,小孩子活跃于其间,在享受童年的欢乐的同时,也接受了潜移默化的文化传递:在某种程度上这是融入生命的教育,影响是更为深远的。老师们不妨从教育的角度去重读鲁迅的《社戏》,还有他的《无常》、《女吊》,就可以知道,这样的童年时期的农村文化,地方、民间文化的教育,对一个人的终生发展,对鲁迅这样的文学大师的培育的作用,是怎么估计都不会过分的。而这样的地方、民间文化教育、熏陶的缺失,在我看来,正是城市教育的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今年上半年我在北京两个重点中学上课,讲鲁迅的《无常》、《女吊》,我本以为学生会很喜欢这两篇散文,结果没想到学生感到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这两篇,因为他们毫无这样的童年记忆,他们完全陌生于、甚至抵制这样的地方、民间文化,他们问我:鲁迅为什么对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如此念念不忘?坦白地说,他们把我问呆了,我感到十分震惊。在我看来,一个人从小就对本民族的地方与民间想象持排斥态度,他的精神发展就是畸形的。这可以说是科学主义教育与所谓的“唯物主义教育”所结出的恶果。
还有大自然的熏陶。“人在大自然中”,这本身就是一个最基本的、最重要的,也是最理想的教育状态。脚踏泥土,仰望星空,这样的生存状态,对人的精神成长,可以说是具有决定意义的。现代都市发展中的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对人的这样的生存空间的剥夺。这也是现代城市教育的最大缺憾。而在这方面,农村教育的优势是十分明显的。我因此向许多城市里的年轻父母建议,一定要创造条件让自己的孩子到农村去,不是走马观花的猎奇式的旅游,而是实实在在生活一段时间,和农村的小朋友一起在泥土里打滚,在山野间疯跑,接受乡村野趣与野气的熏陶,呼吸新鲜的空气,这对城市孩子的身心健康,是绝对需要的。“西部阳光行动”的有些大学生从小在城市长大,这次第一次到农村,最大的体会就是他们的童年缺少了这一课,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城市里的孩子有很多很多遗憾,他们或许永远没有机会在这样整齐的梯田中品尝这美味的烤洋芋,在这空旷的山野中畅快奔跑……”,这其实也是对我们的教育提出的一个警示。当然,如果有条件,农村的孩子也应该到城市去看看他所不知道的更广大、更丰富的世界:城市教育与农村教育是应该互补的。
乡村生活还有一个我们习以为常,其实对孩子的教育有很大影响的特点,简单说就是全家人在一个庭院里,朝夕共处,邻里间鸡犬相闻,来往密切,这就形成了充满亲情、乡情的精神空间,自有一种口耳相传的、身教胜于言教的教育方式,这对农村孩子的健康成长的影响是潜移默化而又深远的。鲁迅曾写文章深情回忆:“水村的夏夜,摇着大芭蕉扇,在大树下乘凉,是一件极舒服的事。男女都谈些闲天,说些故事。孩子是唱歌的唱歌,猜谜语的猜谜语。”(《自言自语》)。我想,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体验,这确实是终身难忘的生命记忆。而在都市的公寓式的居住空间,公务员、公司职员的家庭空间被挤压的生活方式里,这样的有利于儿童成长的教育空间、氛围也同样被挤压了。
对以上所说,湖南师范大学的教育科学学院的刘铁芳教授有一个精辟的概括,我的分析就是受到了他的启示。他说:“乡村地域文化中原本就潜藏着丰富的教育资源。传统的乡村教育体系中包含着以书本知识为核心的外来文化与以民间故事为基本内容的民俗地域文化的有机结合,外来文化的横向渗透与民俗地域文化的纵向传承相结合,学校正规教育与自然野趣之习染相结合,专门训练与口耳相授相结合,知识的启蒙与乡村情感的孕育相结合。”(《乡村教育的问题与出路》),文收《守望教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这既是乡村教育的特点,同时也构成了其特殊优势。而在我看来,在强调素质教育的今天,乡村教育的这些特点与优势就更显示出其重要价值,对城市教育也有极大的启示与借鉴意义。但我们自己却把它丢失了,这叫作“抱着金娃娃讨饭吃”。
当然,也有人批评刘教授“把原有的乡村教育理想化了,是不是在削弱那引导乡村少年走出乡村世界的正规书本教育的重要性”。我想这可能包含了某些误解。农村学校教育显然仍是以正规书本教育为主,我们已经说过,这是使农村青少年走向超越本土的更广大的世界,接受民族与人类文明结晶的基本途径,其重要性是自不待言的。当然,这样的批评也是一个提醒,就是不可将乡村文化、教育“过于理想化”,它也自有其不足与劣势,需要向城市文化、教育吸取与借鉴。我们一定要走出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不是将农村教育与城市教育对立起来,而是强调其互补性。而其前提,就是要承认:“从人的心灵乃至智慧发展的视角来看,显然乡村文化和城市文化都具有同等的价值”,并在此基础上,承认并尊重农村教育与城市教育的各自特点。(以上讨论参见刘铁芳:《就乡村教育问题答晓燕女士》,文收《守望教育》)而鉴于长期以来对农村教育特点的忽视,我们今天在发展农村教育时,特别强调要注意吸取乡村本土地方文化与民间文化的教育资源,开发农村教育的内发性资源,是完全有必要的。
但这样的呼唤却很容易被看作是过于理想化的,因为这样的中国农村的传统教育资源正在日趋萎缩,这也是我们必须正视的现实。地方文化传统(包括民间节日)的失落与变形,农村自然环境的污染,农民工的大量外出造成的农村家庭与农村生活的空洞化,这已经成为当下中国农村三大社会、文化、生态经济问题,它对农村教育的影响与冲击是明显的。但这也反过来证明,恢复与发展农村的内在教育资源的迫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