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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专辑:21世纪诗歌精选之八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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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海洋海水并不存在
  1966年的中国广场
  我几乎被这虚无的辽阔淹死
  我的梦里全是救生圈
  血红色的大海也许会在日落时分
  晃一下美丽无比
  就暗了
  不会无休无止
  直到
  盐
  流出血来
  
  狼狗
  
  我们像三只纯种的狼狗
  站在黄金时代的月光下撒尿
  窗台底下是花园
  泉水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身体里
  立即就结束了我们抖了抖
  彼此看着它像狼狗的耳朵那样竖起来
  坚持了一阵又垂下去
  像是听见了黑暗里的什么动静
  我们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们不是野兽除了撒尿
  我们不知道在这样迷人的春天之夜
  还可以干些什么
  
  邮票
  
  1967年我迷上了集邮
  红卫兵哥哥走进刘家
  他家立即成为胜利后的战场
  镜子四分五裂柜子倒下
  满地都是各种物件的尸体
  枕头之死最难看破肚开膛
  我试图藏起一个贴着邮票的信封
  寄自杏村收信者是白梅
  邮票忽然被一辆坦克压住了
  疼得我大叫起来
  少年时代瞬间粉碎
  那张小方块的纸上印着
  鸽子16枚一套
  我已经有15只
  鞋匠
  
  那个下午一群造反者带走了
  邻居马崇武他是鞋匠
  总是系着肮脏的皮围裙
  抬着一只铝盒低头啃土豆
  童年我把书包摔在他的小凳子上
  坐下来抖掉鞋腔里的沙
  他一边纳鞋底一边哼旧社会的歌
  他修补的鞋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有一双黑布鞋去了国外
  他手艺太好必须为此负责
  他赤脚走在群众前面
  仿佛是带路的人
  转过街口不见了
  
  诗人郭路生
  
  郭路生是一位先知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他的诗于七十年代抄在牛皮纸上
  肮脏破烂无数人的汗
  在祖国的黑夜里秘密流传
  传到锻工房后面的柏树下
  我读到的时候正年轻
  青年铆工穿着翻毛皮鞋
  光芒穿过工厂的铁
  停在我的榔头上
  
  广场上亿万只臂正向着一只巨手欢呼
  一根食指在疾风中与芦苇们一起
  自然地弯下来那就是未来
  
  三十年后我在北京遇见这个仙人
  面貌慈祥个子高大激情没有凝固
  左边是汽车奔驰
  右边是
  弹冠相庆的知识分子
  穷人食指目不斜视两袖清风
  富贵于我如浮云丹青不知老将至
  穿过印刷学院去朗诵他的新诗
  这个卑鄙的时代窃窃私语
  谣传着他是一个疯子
  
  于坚,现居昆明。
  
  旅程
  杨炼
  
  
  一
  雁叫的时候我醒着雁在
  万里之外叫黑暗在一夜的漩涡中
  如此清越
  
  河弯过去口渴的人
  臆想一杯水墨绿色的直径
  陷进玻璃的翅尖冷冷扇着冷冷发脆
  
  沙漏为沿街每一幢房子下锚
  雨后的轮胎撕开长长的绷带
  
  我听见我身体里那些船
  在碰撞龙骨们挤进干裂的一根
  雁叫时粘在耳膜上的城市
  悬在别处飞一种轻如残骸的地理学
  
  二
  水是没有意义的
  河弯过去风摩擦干了的船底
  老鼠们喜欢攀登这付铁架子
  锈腥味儿像漂亮的鱼刺
  月光漆着一个弧度死者上妆的脸
  安静得像只木头子宫丢在岸边
  离水声一点远离沙石小路一点远
  离星座间摆脱了方向的舵一点远
  收拢的桨像累了的疑问
  死死缠在轴上
  
  水是没有意义的
  但水的瓷烧绘出港口的图案
  时间带来回忆的主题
  一条被悬空架起的船能回忆些什么
  除了一个听觉水一样细密缝合着
  除了一只铃摇响就在删去
  雕花的耳朵候鸟逡巡
  而地球错开一步
  光年交叉中圆圆的巢
  再也找不到谁驶过哪条河
  水烧结成这块摔不碎的瓷
  早碎了隔开一夜已隔开许多夜
  隔着酷爱作曲的历史
  
  水是没有意义的因而
  升起潜望镜的恐怖
  醒在一艘弃船里醒着看
  天上亿万条轨道高擎一朵朵荷花
  都关紧粉红色喃喃而说时
  被一个无力怀旧的语法抓着
  铁的器官屈服于内部的空
  还能撑多久当一条鱼精选氧气里的毒
  还试图辨认什么这一眨不眨的眼前
  黎明无须过渡黎明已徊游在别处
  刺骨的美学离孤独
  一点儿远
  
  雁叫的国度是一个坐标
  在水下哪个死者能继续昨晚中断的旅程
  
  三
  圆心隐身张望的文本
  把我变成又一页初稿
  
  圆漂在鬼魂笔迹里的床
  被水暴露也被水取消
  
  雁真叫过吗或一夜深邃到非时间
  雁弯弯割断的脖子
  越怕听越易于被唤出
  
  听觉比喻地貌黑暗
  比喻一种扣留我的物质
  城市的流体溅出一枝桃花
  否决地平线的还是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大脑比喻星空床沿
  比喻一条崩紧的船舷
  尖叫囚入一滴雨梦的万有引力
  从它们的万里之外彼此思念
  都在圆上都被还没写出的驱逐着
  
  弯回此地
  
  附:雁对我说
  
  “没有国际,只有不同的本地”——我的文章《本地中的国际》可以归结为这一句话。但,什么是“本地”?“本地”的内涵,是地理的、心理的、历史的、语言甚或语言学意义上的?一个诗人,如何把一首诗,写成一种“关于现在的考古学”?诗人考古家,一层层揭开地层似的,追问进那个总能隐秘得更深的“自我”;诗作犹如考古手册,记录下在一个地点之内的、纵深的发掘经历。而我们,正是通过比较其他作品(特别是诗人自己以前的作品)达到的深度,来确定这首诗的位置和价值的。直到,“本地”,并非仅仅意味着某个地点,它必须指向每个地点,一种诗人不停发掘自身的能力。诗人说:给我一次呼吸,我就能长出根,扎进泥土,探测到石砾和岩浆,并沿着水的脉络倾听大海,参与古往今来航海家们的旅程。
  由是,那个夏夜,在我的卧室敞开的窗外,当一只雁的啼叫,击碎伦敦墨绿色玻璃质地的静,传进我的耳鼓,一声声清冽的音色里,有个隐密的世界被揭开了。我想知道,令我怦然心动的,究竟是什么?
  是这座叫作伦敦的城市吗?我漂泊途中无数外国城市中的一座。本来只和别的短暂停留地一样,这个标明Stoke Newington的邮政地址,还没记住便被抛弃,缩小、固定、埋进履历表,变成一行没人注意的字。但不期而然的,我在这里住下来。几年过去,这城市竟然逐渐和我熟悉起来,当我的眼睛开始“自然而然地”在同一棵苹果树枝头,搜寻每年十一月悬挂的最后一只苹果,我突然发现,伦敦和我的关系已不同了。它不再和我擦肩而过,却停下来,成了我在中国之外获得的又一个“本地”,比纯粹的漂流更怪诞的,以表面的不动加倍突显出人生命运的不得不动。这些外在的地点,非得通过写,被转化到我内部,成为文字之我的一部分。其实,连“流亡”这个词也是空的,如果没有诗的实体,我们甚至“配不上”自己的经历。得创造这个意象“一只血淋淋的漏斗”,来包括从我厨房后窗向下望见的花园,和秋雨中深深沉溺的所有花园。得找到这个句子“肯定/风也在沿着自己离去”,来写出我门前这条枯叶纷飞的街,和我漂流途中经过的每条街。当心理的时间翻转,旋入地理的空间,这些意象越本地,才越点明了人的“无处”那个主题。除了一行诗,我们哪儿都不在。
  又或者,那雁唳提示的是“中国”和“中文”?前者,现在被我戏称为“我自己的外国”;而后者,则成了“我的外国母语”。自古以来,离乡背井(请注意这个意象“背朝着自己的井”!)就被视为中国人最惨痛的人生经验;也因此,随季节南北迁徙的雁,就成了流离游子怀乡病的象征。那排成一个中文“人”字的雁行,总是在“回家”的。而眺望它们远去的目光,总是回不了家的。翻翻古老的唐诗,“雁”简直是伤心相思的同义词:“归雁入胡天”,“归雁来时数附书”是王维的;“雁没青天时”,“雁引愁心去”是李白的;“心随雁飞灭”,“木落雁南渡”是孟浩然的;“秋边一雁声”,“鸿雁几时到”是杜甫的。最善描写漂泊之苦的杜甫,有诗直接题为《孤雁》,这联“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早已写尽了我今天的处境。中国古诗强调的“典故”,正是通过“互文”的关系,把整个传统涵括在一个刚刚写下的文本之内。当一声雁唳,把我此刻的听觉牵入了唐朝,把李河谷的水流上溯到一千二百多年前,那是一种“远”吗?抑或逼人之“近”?我几乎可以招呼裹紧长袍、匆匆拐过街角的杜甫们,犹如招呼我熟悉的邻居。
  诗包含了所有这些。在这里,“远”和“深”是同一个意思。诗人远行,其实又在自己的内心原地不动。世界滑过他如抽象的布景,而变幻的距离,唯一存在在“向内”追问的方向上。诗人的水平移动,被诗悄悄变成了垂直的。就是说,所谓“深度”,无关其他,仅仅指向诗人通过写作对存在的领悟。海德格尔所说“所有伟大的思想家其实只说出了同一个思想”,即是指这个关于“存在”的思想。写诗的价值和乐趣,可以形容为到存在的深海里钓鱼。与此相比,追求题材之变、形式之新、风格之独特,乃至“政治正确”、“身份游戏”,都是舍本逐末,那些目标本身就太浮泛以致弱化了意义。盯紧“人的处境”不放,一首诗里就一定有一个同心圆:唐诗、中国、外国、伦敦、李河谷、我小小的书房、写下一个词的特定时间、蕴含于中文动词无时态特性里的非时间,都在“我”之内。当它们不再只是“知识”,而成为诗人的“思想”,一首诗就接通自己的能源了。
  我知道在后现代流行的今天,谈论且标举“深度”,有某种危险。但是,今天的现实,甚至比冷战时代更充满火药味和紧迫感;今天的艺术思考,已经能站在沉淀后的二十世纪对面,反省其对“形式翻新”的迷信;今天的哲学提问——恰恰与“今天”这个词反义——正是:如何取消时间幻象,重新面对与人性永恒同在的黑暗与虚无?一句话,能量来自对困境的自觉。如果是不合时宜的思想在继续创造好诗,那么那就是诗的本性。
  我不认识那只在夏夜朝我啼叫的雁,但我听出了,所有年代飞过所有诗人头顶的雁群,它们从未迁徙出一个清越的叫声。
  
  2006年1月10日
  
  杨炼,现居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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