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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5期

趴在澡堂顶上的人(小说)

作者:庞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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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华娘好了,她也不肯和玲子睡了。志华就动手用家里的木头打了一张小床,玲子就睡到小床上去了。可是玲子偏偏在房间里挂了一张布帘,这张布帘又惹了事,奶奶一看到布帘就喘气,睡之前喘,醒过来也喘。她还对要她上医院的志华说,我才不上医院呢,我才不挂什么水呢,最好让那个小贱人把她挂到棺材里算了。志华想让他婆娘教育教育她女儿,志华婆娘说,好人让你做,坏人让我做,我管了八年,现在该你这个做老子的管了。
  大家都不管,玲子的布帘就这么挂着。后来奶奶似乎也接受了玲子挂布帘了,但是她又对玲子的床提出了意见,她说,没有哪个人家的床是这么搁的,“头南脚北,死了都没有人哭”。
  玲子听见了,装作没有听见,她不想和奶奶说话,她依旧是这样头南脚北地睡着。告诉志华,志华不管,她又不想和媳妇说。志华娘就念佛了,整天阿弥驼佛,阿弥驼佛,她是希望家里太太平平,请求菩萨,不要因为这个冤家不听话,不懂事,就把什么不好的事惹到她家来。
  冬天的时候,这个庄上还是有女人洗澡的,那还是支书娘子,除了年底去县城,平时她也洗澡的,天气好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支书娘子站在自己家的台阶上,用干毛巾揩自己刚洗好的头发,真的是上海人呢,上海人就是爱干净。支书娘子在太阳下一站,整个空气的味道就变掉了,变得香喷喷的,好闻极了,难怪支书经常被庄上人嘲笑说,一个大男人每天晚上还洗屁股。支书也经常在大会上发牢骚,妈妈的,找了个城里的婆娘,就是烦。
  支书娘子其实是全村女人的模范呢,志华八年不回来,一回来,发现自己的婆娘也干净起来了,整天涂那个雪花膏,还在头上搽那个桂花油,用志华娘背后和抖奶奶说的话,再怎么搽,也是“丑人多作怪”。后来,志华娘发现,志华还鼓励媳妇这么做,她还箍上了志华买的奶抹子。真是的,做姑娘时的金奶子不打扮,做新娘时的银奶子不打扮,已经是狗奶子了,还当作宝贝似的,一只草母鸡,再怎么打扮,也不会变成凤凰,还是一只草母鸡。
  很快,志华娘就发现了,家里要命的还不是她的媳妇,是她的孙女玲子。玲子学支书娘子学上瘾了,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投的胎。原来她小,不知道用水,现在仗着自己会烧火了,煮饭了,就好像不知道开水是柴火烧的,是不要钱的,好像脸是用来屙屎的,一天要洗十次脸,洗一次脸,就像杀一次猪,用的水泼到阴沟里,要哗啦哗啦淌好长时间。洗脸还算好,头上就一点黄毛,还不停地洗,端一只椅子在天井里洗,好像是故意洗给她这个做奶奶的看的,她闭着眼睛不想看,但是水珠总是弄到她的脸上,全是用的香胰子啊。难怪香胰子用得那么快,败家子,志华家怎么会出这么个小妖精呢。更要命的是晚上,晚上这个小妖精不洗一个钟头,就不会停下来,洗脸一盆水,洗屁股一盆水,洗脚一盆水,洗完脚,再洗手,又是一盆水。如果是春天、夏天、秋天,玲子用水还不至于让她太心疼,到了冬天,水那么难烧,他家的草堆总比人家矮得快。人家支书娘子是用了煤球炉发热洗的,人家支书娘子是上海知青,是有供应本子的,煤球是上计划的,如果用黑市炭的话,把自己家的两个草堆换成煤球都不够烧的。玲子又没有供应本子,她居然也想洗澡,真是反了天了。在这个庄上谁不说她小军奶奶清爽,小军奶奶干净,可是她的冤家孙女像是骂她似的,每天从茅缸里爬出来似的,洗,洗,洗,洗个不停。又不是男人,天底下只有大男人在冬天洗澡,没有听说过女人也像男人洗澡。玲子还是洗,玲子还把头发留得那么长,冬天刚洗好了,就结成冰了,可是还是洗,洗伤风了,还是洗。
  每次,志华娘坐在铺上都逼着自己不要心疼,可还是忍不住心疼。听她婆婆讲的,祖上有个没有结过婚的姑奶奶就是这个样子,得了洗病,后来就出了事。志华娘在玲子的哗啦哗啦的水声中祈祷着,不能出事,不能出事,偏偏她的眼皮总是忍不住要跳,后来,她只好用一张霍香叶子贴在眼皮上。再后来,她用来焐脚的汤婆子就坏了,水把铺弄湿了,媳妇把她的床拉出去晒,志华娘那个羞啊,丢了老脸了,人家真的以为是她这个老不死的尿床了呢。志华娘在太阳下,把自己的眼泪一边揩,一边想,我哪里是这个小妖精的奶奶,这个小妖精是我的奶奶。
  刚刚有了自己土地的志华把责任田忙得像绣花一样,绣完了花,他还不急着回去,他又扛着一把大锹在田野里转来转去,秋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他还扛回了几只张牙舞爪的树根,晒了,劈了,志华娘不明白,后来听她媳妇嗦,也懂了,他儿子是在纵容她的冤家孙女在冬天继续洗澡呢。
  志华娘忍不住了,说了她儿子一句,将来玲子跟人家“溜”,你这个做老子还要给她收拾盘缠呢。志华笑了笑,他不想和他妈妈说什么,他已经不是十几年前了,当年他怕妈妈和婆娘吵,妈妈说他是“喜鹊尾子长一长,娶了婆娘不要娘”。婆娘说他“一点主张也没有,还像一个吃奶的孩子”。他一急,就出去了。现在他懂了,躲是躲不了的。只有装聋作哑,两头“调”,还不如两头瞒。他很满意他现在的日子,他和他婆娘种田,玲子不光把小军带过去,还把家里的家务活揽过去,玲子长得不难看,脾气是臭些,可是心好,一家人的衣服,包括她奶奶的衣服,都是她清晨洗掉的,下午又叠得脆刮刮的给奶奶,衣服上全是水花香呢,再说了,丫头不比小子,丫头再丑也会嫁出去的,玲子无非是多用一点水,水全是她自己烧的。志华看着满院的树根,想,这些树根够用一个冬天了。
  冬天到了,玲子继续那样用水,既没有用多,又没有用少,志华娘继续那样阿弥陀佛。她只是担心,不过她不想多说话了,她的下巴也像抖奶奶那样抖个不停了。
  出事的那天,志华和他的婆娘正在田里挖慈菇,这是志华要种的,用的是秧池田,开始种的时候,支书还笑,种这么多,看你怎么吃得下去?现在慈菇长成了,慈菇也涨价了,听说镇上的慈菇已经卖到三角钱一斤了。
  天很冷,慈菇长得很好,几乎一锹下去,都有很多小白鼠一样的慈菇拖着长尾巴爬出来了,志华挖,他婆娘捡。也有其他人家在自己家的麦田里用化肥棍在点化肥。现在又不是大集体了,谁不想把自己家的田种得好一点,志华和他婆娘想苦两年,把自己家的房子砌好,因为小军要娶媳妇,就得砌个七架梁的大瓦房呢。就像支书家,支书家两个儿子,其实支书娘子还可以生的,但是她上环了,儿子都跟他妈妈的户口,是国家户口,这个不谈,支书砌了两幢瓦房呢。
  后来就发现庄上人都慌起来了,有点像庄上哪个人家失火了,可是没有烟啊,不像是失火。点化肥的人也丢下化肥棍,跑回家了。志华本来还想挖,他听有声音说,什么洗澡,什么死了,就觉得不对劲了,他婆娘更是拎不动口袋里的慈菇了,他婆娘哭着对他说,都是你宠的,挖什么树根……志华本来还有力气,他想到了他妈妈的话,他妈妈抖抖嘴唇,说了半天,意思是说,祖上有个姑奶奶就是这样死的。看来,真要应了她的话了。
  志华的婆娘索性不要慈菇了,穿着沾满烂泥的大雨靴轰隆轰隆地走在志华的前面,还没有到庄上,看到的人都是神色慌张的,好像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或许志华婆娘的声音就小得听不见,别人在说,要什么干净呢,要什么干净呢,真是要干净不要命了,这下把命送掉了吧,干干净净,一干二净。
  扛着装有慈菇的蛇皮口袋的志华赶上来了,他看到他的婆娘也怎么变得抖个不停了,还没有做老太婆呢,就这样抖了,都像一片秋天的树叶了。
  谁能想到呢,死的是支书娘子,那个全村最干净的女人,也是全村最香的女人。说句实话,这个上海知青长得并不是太好看的,可皮肤好,白,像是白蛇公子,说话还轻轻雅雅的,好听,就这样死了,死的时候脸上红通通的,像是刚睡着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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