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趴在澡堂顶上的人(小说)
作者:庞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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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华的婆娘赶过去看的时候,支书娘子的头发还朝灵床下滴水呢。支书只管哭了,全村来看的人也只管哭了,说实话,毛主席逝世的时候,全村人也没有这么哭过。志华的婆娘看过支书板着脸听人说话,看过支书挥着手对人训话,看过支书拍着桌子对人发火,就是从来没有看过支书哭,其实不只是她,她才嫁到这个村十几年呢,有人说,支书妈妈死的时候,支书也没有哭。
支书娘子下葬的时候,志华的婆娘也去看了。支书还真的是有情有义的人呢,一般的死了半边身子的,只有女的朝男人的墓穴里跳,表示不再找人了,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朝女人的墓穴里跳。支书娘子的上海亲戚一个也没有来,支书向上海拍过不下十封电报的,他们不来,支书就哭得更厉害了,全村的女人也哭得像支书似的。人家村上的支书,不管是新支书,还是老支书,作风都是不太好的,可是这个支书不,他在他的哭声中已经把秘密说出来了,支书说,这以后再从哪里找你这么香的女人啊。不过女人们都没有听见,因为支书的嗓子已经哑了,只见他的嘴唇在动,干了,还裂出了血,他的婆娘煤气中毒死了之后,他就没有进一口水。
全村人都说支书娘子死得幸福,志华的婆娘当时也这么看的,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她的这个观点改变了,她说,要什么干净,还不是死了。志华听见了,说,当心人家听见。
志华说的这个“人家”是指死去的支书娘子,庄上人说,晚上总是听见支书家夜里有哗啦哗啦的水声,那是洗澡的声音。志华的婆娘被吓住了,不说了,呼哧呼哧地干活。
中午,志华叫他婆娘先回去,自己把一些地里活计的尾巴扫掉,志华的婆娘就拖着她的雨靴轰隆轰隆地回到了家里,一眼就看见了玲子在握着她的长头发洗,天井里弄得潮一块干一块的。志华的婆娘把铁锹往地上咣当一丢,就把玲子面前的水盆一甩,装满水的水盆就飞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玲子才听见水盆落地时不情愿的声音,还转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
玲子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湿头发,眼睛不像她妈妈的小眼睛了,而变成了和她爸爸一样的大眼睛了。志华的婆娘可不怕这个大眼睛,她挥舞着满手的泥腥气说,洗,洗,洗,你怎么不洗死了,像支书娘子洗死了,你就干净了。
玲子的大眼睛看了她妈妈好一会儿,再后来,她就不看了,她握着长头发去捡那只掉了一点釉的脸盆,她没有理睬正在对她做手势的奶奶,奶奶是叫她不要吵,她曾经告诉过玲子,这个世界上,干活的人最看不得不干活的,看到不干活的就来气,最好躲远一点。估计现在奶奶也是这个意思。玲子不买她奶奶的账,也不买正在发火的妈妈的账,她又去打水了。
志华回去的时候,家里已经闹得不像样了,他妈妈不在家,婆娘和丫头都不和他说话,都在哭,天井里一只刚买了不久的搪瓷脸盆上,长出许多新眼睛,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小军已经会说一点话了,喜欢说后来……后来妈妈就把水倒掉了,后来姐姐又把水倒起来了,后来妈妈又把水倒掉了,后来姐姐又把水倒起来了……他把后来说成了“河来”,志华苦笑了一声,河来,河来,还岸上呢。
志华看到满天井的水,有的地方还在往上冒热气呢,家里真是白娘子作法——水漫金山了。正好抖奶奶来找志华娘,她也看见了地上的热气,她说,哎哟,志华啊,你手上有几个箩啊,这么巧,还会杀猪?志华出了名的好脾气也没有了,他说,我十个箩,我每个指头上都是箩!抖奶奶耳朵也不好了,还扯来扯去的,四个箩,一箩巧,二箩拙,三箩四箩骑白马呢,看来你还有官运呢。志华在心里说了一句,我还官运呢,我头都大了,我是大头运。
志华真的交上了大头运了,婆娘的脾气臭得要命,简直不能提洗澡两个字,家里充满了火药味,婆娘还把洗澡骂作“净身”,净身是人死了之后做的仪式。而玲子一点也不让着她妈妈,脾气更冲,对她妈妈说,我就净身,我就净身,我死了,让你在家里打万年桩。
玲子她还不光这么说,还这样做,总是在她妈妈出去做活时洗澡,洗得更勤了,一见到家里有水,志华的婆娘就捂着胸口对志华讲,她这个四人帮啊,这个江青啊,不把我气死,她是不甘心的。然后,婆娘就开始数落他志华,为什么一走就是八年,上有老,下有小的,还被人家欺负,不是这八年,她也不会得心口疼的病,不是这八年,这丫头的脾气也不会变得那么怪。
一开始,玲子没有表示不洗她妈妈的衣服,只不过是她爸爸妈妈弟弟吃饭的时候,她不上桌。衣服是志华的婆娘自己不让玲子洗的,她说,我自己的手又不是掉了,我又不是没有手,这样一说就表示了一个姿态,玲子就不给她妈妈洗衣服了。志华本来还想用一句话调和一下气氛,丫头烧的饭,你不是也吃了吗?志华话到了嘴边上,也没有敢说,他知道,他一说出来,后果是非常严重的,婆娘会绝食,而丫头那边就会罢工,那他和小军他们只好吃西北风了。
现在,饭还正常地烧着。玲子也开始给妈妈洗衣服了。这当中,志华吃了一点苦,是他首先悄悄地把婆娘的衣服洗掉了,告诉他婆娘是丫头洗的,丫头就是嘴硬点,心已经软了,大人还记小人过吗?
志华的婆娘嘴也就软下来了,玲子对于爸爸哄她说妈妈让他送过来让她洗衣服的话是有点怀疑的,她眼睛瞟了爸爸好长时间,好像在说,我是可怜你,一个大男人,替婆娘洗衣服。
丫头虽然没有这么说,但是志华感觉得出来,丫头真的大了,还是理解他这个做老子的,这么一想,志华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一切又和原来的样子恢复得差不多了,玲子在家里忙家务,志华和他的婆娘在责任田里忙来忙去,唯一不一样的是,志华的婆娘还不和她丫头说话,志华有几次还想用笑话惹她们娘俩说话,还是没有成功。
志华想,将来小军找婆娘,一定不找脾气硬的,再找一个回来,他就会吃两遍苦,受二茬罪了。
一眨眼的工夫,支书娘子就过“六七”了,一过了“六七”,就有人替支书做媒了。这次支书找的不是上海知青,是干部家属呢,找了一个公社书记的老妹子,这个老妹子待嫁了多少年,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村上的女人就有了一些舆论了,舆论是一边倒的,人啊,就是不能相信的。还说,不知道这个公社书记的老妹子香不香?
志华是在上茅缸的时候听人家说的,他一回家,刚想告诉她婆娘,可是他发现,他的婆娘和他的丫头已经说话了,还很亲密的,两个人好像在讨论什么上下针的起头问题,丫头已经长高了,看上去已经齐她妈妈的胸口了,两个人一见到志华回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呢,立即不说话了。
志华故意咳嗽了一声,就说起了支书又要做新郎的事。志华的婆娘和玲子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或者就是她们已经听说了。志华真的很感慨,那个全公社最香的女人,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另一个女人。他还没有说完,就被他婆娘臭了一句,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志华现在心情很好,主要是卖的慈菇价钱不错,本来人家镇上的蔬菜行准备一下子按批发价一起收过去的,志华的算盘打得精呢,反正是腊月,农闲,又没有多少事,还是自己卖吧。
志华这几天主要是朝镇上跑,赶上早市,几乎是每天卖掉一口袋慈菇。还没有卖完半分地的慈菇,就卖了有半亩稻的价钱,他算了一下,这一分地的慈菇可以买上五千块砖,到了明年和后年,种点荸荠,种点甘蔗,反正镇上人的嘴能成为自己家的摇钱树,用不了多久,五万块砖就备齐了。
志华实在没有想到,他婆娘又和他丫头绷起来了,绷的原因又是洗澡。这次不是玲子洗澡,而是志华娘洗澡,还不是洗澡的问题,是志华娘洗澡生了病,志华娘伤了风了,志华的婆娘几乎每天在骂,志华拦也拦不住,志华知道他婆娘不是不孝顺,而是舍不得他苦的钱。真是个妖精啊,家里真的出了一个妖精啊,祸国殃民的妖精,自己长得不怎么样还臭美,洗什么澡,天天掉了茅缸里的。自己洗了感冒不说,还要这个老的洗,这下好了,挂水的钱你给啊,你给我服侍啊。